年少時的記憶,好似在我們二人之間化作了飛灰。
我看著他,他卻不敢看我。
教我一時間分不清,他到底是沈郎還是我虛幻的想象。
6
那夜承寵,李承淵送了我好些賞賜。
從此之後,李承淵有空就會來鳳棲宮。
畢竟,失意之人,何苦互相傷害。
我娘高興極了,日日託嬤嬤送苦藥汁給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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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婕妤解禁後,三番四次來我宮裡挑釁。
她原是我身邊的宮女,一朝得了寵,便開始小人得志,無法無天。
她帶著一脖子的吻痕在我面前炫耀了一番,當晚李承淵就宿在了鳳棲宮。
李承淵一遍遍問我:「昭昭,你不吃醋嗎?」
我摟著他,在他懷裡輕笑:「昭昭是皇後,不能吃醋。」
他臉上染了幾分薄怒,懲罰似地也想在我脖頸間落下吻痕:「別的妃嫔告訴過朕,若是女人真心愛慕,是絕不會願意同他人共享夫君。」
我偏頭避開,阻止了他:「讓母後看見了,又該說陛下不成體統了。」
濃情蜜意之際,我提及太後,實在是不夠聰明。
李承淵眼裡的光驟然熄滅。
他支起身與我隔開,燭火映在了他稜角分明的臉上。
寂靜的室內落針可聞,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我們之間無聲無息,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山隔海。
「昭昭,你究竟是怎樣看我的?」半晌,他啟唇問我,「是荒唐還是無能?」
我笑道:「陛下是這天下的君王,怎麼會荒唐無能呢?」
「那你的母親為何要駁斥朕的主張?」他指尖摩挲著我掌心,語氣裡卻並非是不解,而是隱隱地不滿。
雖被駁斥,但他最終在多番考慮之下,還是撤銷了自己不成熟的主張。
他厭恨我娘對他的諸般規訓,卻並未意識到,他正依照著我娘親替他規劃好的路線一步步往前走。
不僅是他,我也是。
我懷孕了。
小腹已微微隆起。
他指尖從我的手心一路滑至我的小腹,停在了隆起之處。
他貼在我的耳尖,吐出來的氣息湿熱黏膩:「昭昭,你若是聽話一點,該多好啊。」
夜色深沉,我看不清他,但我幾乎能想象到,他說這話時危險的表情。
聽話?
聽誰的話?
我不過一個身世飄零的女子罷了,誰又會在意我的想法?
我連自己的身體、連自己的心愛之人都無法庇護。
我仰頭,眼淚恰到好處滑至玉枕:「陛下,你也說過,我們身不由己。」而後,我抱住他,孱弱得如同被寒霜打落的花。
李承淵眼裡一閃而過的猶豫和憐憫,最終化為了鼻尖淺淺的嘆息。
窗外飄起了小雪,寒風灌入,燭火搖搖欲墜,李承淵已酣睡。
我起身,殿外一抹青色的身影卻比我更快地關上了窗。
指尖相碰的那一霎,我的心也跟著顫動了一瞬。
我不由分說地打開窗,朝沈青珩深深望了一眼。
這皇宮富貴滔天,卻並非我心安之處。
也隻有看他一眼,才能聊解我心中的鄉愁。
我想回家。
我想我爹了。
我離家這麼久,他一封書信也不回。
可真是絕情。
待我成功生下孩子回了家,我定要狠狠罵我爹。
飛雪在沈青珩細長的眉間落下薄薄一層,他抿唇固執地關上了窗。
我笑了笑,又躺倒在了李承淵身旁。
徹夜無眠。
7
李承淵送了我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
小貓很乖,會跳到我膝上對我翻肚皮撒嬌、會用軟乎乎的小腦袋蹭人。
李承淵說,他怕我孕期孤獨,所以送了我一隻小玩意兒打發時間。
我娘知道我懷孕的消息,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我躺在床上喝太醫開的安胎藥,床邊一左一右坐著的,正是李承淵和我娘。
二人之間的氣氛在此刻和諧到簡直不可思議。
小貓趴在鳳棲宮的地毯上,四腳朝天,憨態可掬。
李承淵說:「昭昭,給這小玩意兒取個名字吧。」
我心裡軟得一塌糊塗:「就叫小雪。」
李承淵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尖,語氣寵溺如脈脈春風:「朕就知道你會叫它小雪。」
我娘笑得雍容:「哀家看見你們兩個感情好,心情也好了不少。」
宮中妃嫔無趣,常開賞花宴。
玉婕妤琉璃做主邀請了闔宮上下的姐妹們齊聚御花園賞花。
冬雪紛至沓來,飄飄灑灑落了厚厚一層。
「娘娘,玉婕妤在御花園辦了賞花宴,特意請娘娘過去賞玩。」玉婕妤派了貼身宮女綠意。
「冬日裡的花,有什麼好賞的?」我用毯子遮住隆起的小腹,笑問宮女。
小宮女綠意笑得更開心了,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娘娘,玉婕妤特意在御花園裡添置了一處暖房,裡頭盛開了無數春花夏花,姹紫嫣紅一片,好看極了。」
看見綠意如此鮮活的模樣,我不由莞爾同意:「好,本宮稍後就來。」?
沈青珩卻蹙眉勸道:「娘娘胎像不穩,不宜出鳳棲宮。」
他的視線落在我一飲而盡的藥碗裡。
那是我娘讓太醫為我熬制的安胎藥。
太醫說,我鬱結於心,胎像不穩,若是強行孕育,怕是會一屍兩命。
我娘卻說,李承淵不夠聽話,說到底不是她的血脈,我一條賤命,能為皇家誕下子嗣,也算S得其所。
再看向我時,沈青珩眼裡多了一分憐惜。
他拿出一顆蜜餞來:「娘娘,吃顆蜜餞,就不苦了。」
我捏著蜜餞。
眼前溫順屈膝的身影和記憶裡清風朗月的少年漸漸重合,我笑著說:「本宮不苦,隻是苦了身邊人。」
8
沈青珩攔不住我。
雪白的小貓見我往外走,也跟著我撲騰著小短腿跑在我身後。
我俯身抱起它,它趴在我懷裡小小的一團,可憐極了。
彼時玉婕妤琉璃正在冰上跳舞。
圍觀的妃嫔們或驚嘆或嫉妒,各色各樣的目光皆落在了琉璃身上。
很顯然,她知道李承淵為什麼寵幸她,所以索性投其所好,潛心學習李承淵心上人擅長的冰上舞。
她慢悠悠舞到我身旁,下跪行禮:「多日不見娘娘,妾身還以為娘娘不會來赴宴。」
漫天雪地一片花白,我低頭看衣衫單薄的她,輕聲嘆氣:「天寒地凍,玉婕妤還是多穿點好。」
她訕訕一笑。
懷裡的小雪不知怎的,突然張牙舞爪朝玉婕妤衝去。
她嚇了一跳,一腳將小雪SS地摁在冰上。
「住手!」我驚恐大喊,手忙腳亂衝上去搶玉婕妤腳下的貓。
到底晚了幾步,小貓慘叫幾聲,漸漸沒了聲息。
沈青珩比我更快一步,白皙的手被玉婕妤踩紅了一片。
小雪交到我手心時,已經軟成了一灘,身上湿漉漉的全是冰融化成的水,皮毛雜亂成了一團。
我進宮之後,已經很久沒哭了。
如今卻抱著貓哭成了淚人。
李承淵匆匆趕來,皺眉望著一地的慘狀,卻隻草草讓玉婕妤給我道了一聲歉。
「娘娘,妾身從前是做宮女的,手腳力道大了些,絕不是故意的。」玉婕妤柔柔怯怯地露出一段天鵝頸,眼睛鼻子被凍紅了一片。
她比暖房裡盛開的不合時宜的花都要嬌豔許多。
李承淵歉意地望著我,動了動唇,要說的話幾次三番說不出來,最終吐出來的字眼卻比飛雪還冷: 「不過一個玩意兒罷了。」
我哭得像個孩子,抱起小貓,哽咽道:「小雪是陛下親自送的。」
李承淵愣在原地,玉婕妤嬌柔地喚了他一聲陛下,他又扭頭去扶玉婕妤。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站在冰天雪地裡,抱著漸漸冰冷的小貓,驟然覺得這座皇宮真可怕,竟連一隻貓都容不下。
我啊,和我的小貓一樣,都是這宮裡頂頂不受人待見的玩意兒。
它是小玩意兒。
我又何嘗不是呢?
9
沈青珩扶我回了鳳棲宮。
我一坐上榻,雙腿間突然開始流血,小腹鑽心鑽肺的疼。
沈青珩大驚失色,急忙喚御醫前來。
我娘裹著厚厚的狐裘進來時,幾乎和御醫前後腳到。
「太後娘娘,皇後這一胎坐的實在不穩,方才又受了驚,日後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太醫一席話說的很是謹慎。
我娘打發走太醫後,立刻對著我發怒:
「一隻貓而已,至於動氣嗎?」
「你知不知道哀家每日要忙多少事務,哪能三天兩頭往鳳棲宮跑?」
「你連一個男人都看不住,真是窩囊,跟你那個窩囊爹一樣!」
我坐在榻上,身子止不住地發抖,心寒之後隻剩下滿腔的怒火與不甘。
我蠕動著幹裂的嘴唇,笑著對著我娘說:「娘,可是我那個窩囊的爹,曾耗盡家財將你從青樓裡接了出來。」
「我爹再窩囊,也從來沒負過你。」
「要不是我爹,你得在青樓接多少客人啊。」
我娘勃然大怒,那段屈辱的往事被我這個親生女兒重新提及,不亞於被人當眾羞辱。
她覺得難堪極了。
她轟然站起來,步搖釵環撞在一起,讓人凌亂到目不暇接。
我望著妝容豔麗卻微顯疲態的她,不再覺得她是個貴婦人。
我隻覺得她是這個天下間最可怕的人,為了權勢利益拋夫棄女,經年之後又強迫自己的女兒懷孕生子。
她伸手想扇我,卻被李承淵抓住了手腕:「請母後息怒。」
我娘臉上青紅一片,她狠狠甩下衣袖,貼在我耳邊用李承淵聽不見的聲音悄然道:「昭昭,你已經失去了你的青梅竹馬了,難道你還想失去父親?」
那一瞬間,我宛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明明鳳棲宮燒了好幾盆金絲炭,可我還是冷得發抖,尤其是在她說完威脅我的話之後,周身的溫度幾乎降至結冰。
小腹裡的疼痛一陣又一陣的。
窗棂被風雪吹開一道縫,露出了沈青珩站在屋檐下等候的身影。
我娘明明知道此時不該刺激我,太醫也說過,我有可能會一屍兩命。
可她不在乎。
沒了我,大不了再從宗族裡選一個適齡的姑娘進來。
我隻是,佔了與她血脈相連的好處。
10
李承淵勸走我娘後,又來勸我:「昭昭,一隻貓而已,犯不著和母後生氣。」
他抓著我的手捏得緊緊的。
我不動聲色地掙脫開,拉過被子蓋在身上,疲憊地閉上眼:「陛下,我累了。」
若不是看見玉婕妤就在門口等著,我約莫會以為他真的是專門來逗我開心的。
可望著玉婕妤那孱弱不可一世的身影,我終究沒辦法騙自己。
回玉婕妤所住的春熙殿恰好會經過鳳棲宮,李承淵不過是順路看看而已。
所有人都離開後,隻有沈青珩還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守著我。
他總是這樣,少言寡語,安分守己,宛如一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我日日喝藥,身體卻漸漸消瘦下去。
好幾次李承淵來見我,都會捏著我枯瘦的手腕問沈青珩:「皇後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不等沈青珩回答,我便笑意慘白道:「吃什麼吐什麼,還不如不吃。」
我娘也換了溫柔的語調勸我:「你不吃也要顧著肚子裡的孩子。你老老實實把皇長子生下來,我就送你回青州。」
「萬一是個小公主呢?」我仰頭問她。
她臉色一僵:「那就再生一個!」
意識到我沒那麼聽話後,我娘也懶得裝了,索性又一次拿我爹威脅我:
「你也不想你爹早S吧?你爹那窩囊廢,起碼還能再活個二十年。可你要是不聽話,他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有待商榷。」
我緊緊抱著被子,好冷好冷,冷得我直打哆嗦,我清晰地看見我娘眼旁又多了一道皺紋:「娘,你信不信。這天底下,我爹是唯一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
先帝愛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