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此前,我已經做好了充分心理準備。
可看到這樣的場景,仍舊會控制不住地深深呼吸。
直到此刻,他還在用我最害怕的方式,試圖控制我的情緒、我的整個人生。
太可笑,也太可恨了。
此刻,程敘北平靜地看著我的臉,似乎在等我的回答,等我奪門而出,留著洶湧的淚水,急切地跑去追他。
可是——
壓制住心髒的鈍痛,我笑了笑。
「程敘北,其實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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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清楚的很,我的親人曾經全都葬身於大海中,有去無回......可你卻仍要騙我,用這種方式操控著我的精神,用我的愧疚。來遵從你病態的控制欲。」
「五年時間,你也許為此感到自豪,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拍案叫絕。」
「但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因為你的欺騙,多少次陷進無窮盡的夢裡,在混沌的水流中痛哭失聲,卻還是被拖進了滾滾深淵裡!」
終於,那頭瀑布的拍打聲減弱了。
程敘北表情一滯,在滿臉地詫異中,拿著手機走向一邊。
「江桉,你在說什麼?」
「什麼騙你,什麼操控,我聽不懂。」
時至如今,程敘北還在裝傻。
可深沉的夜色中,他顫抖的眉尾,早已出賣了一切。
不過那都和我沒關系了。
「程敘北,不說這些了。」
我勾起嘴角,抬高了手機:「你要不要看看,我現在在哪裡呢。」
眼前,連綿不絕的海水一波波上湧,沙灘已經被浸得松軟。
這裡,就是程敘北上一次偽裝自S的海灘。
14
冰涼的海水拍打著我的腳後跟。
「程敘北,你還記得我們剛在一起時,我是什麼樣的麼?」
「鮮活、明朗,帶著好不容易從噩夢中走出的勇氣,滿懷希望準備和你迎接未來。」
「可四年後,江桉卻化作一個代號,跑不掉,離不開,被迫成為你手心的傀儡.......」
「程敘北,我真累了。」
長嘆一口氣,我將攝像頭對準了沙坑的中心。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深度。
現在,我就要跳進這座墳墓中,等待海水將沙土填平。
「江桉,你想幹什麼!」
昏暗的鏡頭下,程敘北睜大雙眼。
我笑了笑:「被你騙了那麼多年,我真的累了,我想去找我的父母和姐姐了。」
這一刻,程敘北的臉色終於變了,他的嘴唇失去血色,看起來像是怕到極點。
「江桉,我承認,你剛才說的東西,我全都承認。」
「但我是愛你的,我隻是希望你能聽話一點、乖巧一點,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愛你的啊.......」
「那根本就不叫愛!」
我打斷他:「你希望我聽話,希望我臣服,你要把我置於你的體系之下,服從你的所有權利,你隻不過將我當成可以隨意挑逗的玩具而已。」
「而一份平等、尊重、自主的愛,是我五年裡都不曾體會過的東西。」
再次抬起頭去看,程敘北已經滿臉是淚。
「對不起,我錯了!」
他搖著頭,瘋狂向我道歉:「是我錯了!你讓我怎麼做都行,我隻求求你——別走進去!」
這一刻,程敘北一定想起了他的前兩次自S。
想起了他跳入湖中時,我聲嘶力竭地呼喊。
想起了他佯裝昏迷、躺在床上時,我近乎病態地呢喃。
隻要想起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月色就落滿了海灘,像是悲哀又殘酷的剪影。
終於,我將原話奉還給了程敘北。
「現在是晚上六點。」
「距離漲潮還有一個小時,我等你。」
「江桉,你等等!江——」
電話被我掛斷了。
留在視線中最後的畫面,是程敘北滿眼血絲,咆哮著奔向遠處的畫面。
我想,他一定和兩個月前的我一樣,將車速飆上 140 碼,拼了命地往這裡趕。
「江桉,出發吧?」
岸邊,許焉已經到達。
我點點頭:「嗯,出發。」
最後看了一眼茫茫無際的海岸線。
十分鍾後,潮水就會徹底吞沒海灘,填平流沙,也深埋我曾愛過他的一顆心。
不管程敘北開得多快,他都趕不上了。
這就是命運啊。
正如求名的人到了最後往往聲名狼藉,獵愛之人也一定會被愛意反噬、萬劫不復。
相似的命運如潮水般湧來——我曾渾身湿透,程敘北則會溺斃當場。
不可能逃得過的。
15
再次聽到程敘北的名字時,我和許焉剛走出 S 大的博士站。
英國的陣雨總是稠密急促,砰砰打在傘面上,好似激烈昂揚的戰鼓。
許焉從包裡摸出一個信封,看向我。
「聽說了嗎,你那個前男友要來這邊開獨奏會。」
「兩年多了,看來他的精神病終於是康復了哈。」
我笑了笑,接過許焉手裡的門票。
【程敘北獨奏會,英國巡演,第一站。】
說實在的,程敘北能恢復意識,重新撿起鋼琴這件事,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畢竟兩年前,有關他的新聞報道,幾乎稱得上是駭人聽聞——
那晚之後,19 歲拿到肖邦國際比賽冠軍的天才,徹底消失了。
僅存的幾張圖片中,他在救援隊到來之前,用手挖遍了整整一片海灘。
一堆人上前攔他,怎麼也攔不住,最後隻好由他去了。
由他將手指挖得血肉模糊,骨節中的血混合著沙子滑落。
嘴裡還念念有詞,瘋狂地叫著「桉桉」。
【真是浪費天賦,把一雙手弄成這樣,還怎麼彈鋼琴?】
【戀愛腦,沒救了。】
【好不容易出了個拿過國際鋼琴比賽冠軍的天才,就這麼消失了?傷仲永啊!】
幾天後,評論都在猜程敘北去了哪,卻沒人知曉他的去向。
隻是有人說起,那天晚上,鋼琴天才的初戀女友好像也去世了。
整片沙灘上不見人影,據說,就躺在他當初親手挖好的墳墓裡。
那之後不久,許焉的好友託人打聽到,因為過度的精神衰弱,程敘北原定加入國家音樂廳的計劃落空,住進了病院。
這一住,就是整整兩年,光是帕羅西汀都磕了上千盒。
而程敘北曾經移情別戀的小學妹,也成為了學校論壇上的『紅人』,被質疑是逼S我的兇手之一。
畢竟這四年,她是如何介入我們的感情,幾次三番的條形,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於是,光是在學校跳湖她就鬧了兩三次,大聲嘶吼著自己沒做那種事。
可除了變為全校的笑料之外,根本沒人信她。
現在,許焉問我:「江桉,你要去嗎?」
我笑:「你連票都搞到了,剛好我們快要畢業,就一起去看看吧。」
「再說,兩年過去了,程敘北怎可能還記得我呢。」
想起當初照片裡他的樣子,和行走在人間的惡鬼沒什麼兩樣。
搞不好,他早就在巨大的精神衝擊之下,變成滿腦子隻有鋼琴的瘋子了。
雖然暫不清楚,他為什麼將復出的第一站選在英國.......
但總歸來都來了。
我倒是很想去現場,一睹他現在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16
幾天後,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音樂廳裡。
琴音凝結成山呼海嘯的動蕩,仿佛向內倒灌了一整個喧鬧的海洋。
而程敘北,就坐在這片室內的大海中,沉默地演奏著。
三年不見,他實在瘦了太多,變白變薄,如同一張隨時會飄走的紙。
坐在琴凳上時,他瘦削的腕骨從演出服裡露出來,在森然的冷光下發亮。
「你們不覺得,那位音樂家像是具會彈琴的骷髏嗎?」
「是啊。」
「他曾經是中國的鋼琴天才,聽說是S了女友,才成了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我和許焉坐在後排,聽著周遭觀眾的議論。
靜靜地打量著程敘北消瘦的臉,內心平靜無瀾,連一絲最細微的波動都沒有。
現場共十一首曲子,演出結束後,到了慣例採訪環節。
記者問他:「程先生,您曾在 19 歲拿到過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而後蟄伏多年。」
「為什麼這次復出,要將巡演第一站選在英國呢?」
聚光燈下,程敘北的手指顫抖。
每一根手指上,都留有暗紅色的血痕。
他開口,嗓音嘶啞:「因為我錯待了一個人。」
「當年,她原本有機會遠赴英國求學,是我為了一己之私,欺騙她,控制她,隻為了將她改造成我的附屬品。」
「我選擇這裡開啟巡演,是希望她泉下有靈,能夠看到我的改變,原諒我的所作所為。」
「三年了,哪怕她再恨我怨我,至少也到夢裡來看看我吧.......」
我記得,許焉告訴過我,程敘北服用精神類藥物會讓人睡眠紊亂,接連陷入夢魘。
程敘北說,他三年來都沒夢見過我,想在虛幻的夢境裡看到我。
笑話。
我根本沒S,又怎麼會託夢給他呢。
「走吧。」
我在記者們冗餘的提問中,打了個哈欠,準備和許焉先回去。
而今聽到他時隔三年的懺悔,我平靜淡然,毫無甚至覺得有點好笑。
然而,就在此時——
「桉桉!」
走出大門的一瞬間,我和許焉都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嘶吼聲。
接著,整個音樂廳內亂成一團,急切的腳步,跌下舞臺的劇烈聲響.......
「程先生,您還好嗎!」
「估計又是臆想症犯了,快點,把他隨隊的心理醫生叫過來!」
「藥呢,他隨身攜帶的藥放在哪裡?」
腳步聲還在一刻不停地向前,一堆人怎麼都攔不住。
可那時,我早已經混入了人群裡,和許焉一起走入昏黃的夜色中。
17
程敘北的海外巡演沒能開完。
自第一場英國獨奏會結束後,他發了瘋般, 聲稱自己看到已經S去多年的女友。
這件事還上了時報,成為路人近期津津樂道的話題。
「那是江桉, 我發誓, 那真的是她!」
「你們為什麼都不肯相信我?!」
聽說,跟隨陪護程敘北的心理醫生無計可施, 隻好一巴掌打上他的臉。
「程先生,您的女友早就S了,她S在那片海域, 連屍骨都沒尋到。」
「三年了,您一天不走出來,就一天無法回歸正常生活!」
然而, 那時程敘北已經病得很嚴重,隨身攜帶的藥物不足以產生療效。
一個人在臆想裡沉浸得太久後, 除了他幻想中的那個人,任何外力都拯救不了他了。
演出結束後的第三天, 程敘北被緊急送回國, 進行幹預治療。
當年, 他一心想通過精神控制, 把我馴化成乖巧聽話的傀儡。
卻怎麼也沒想到,脖頸處被系上牽引繩的那條狗,竟是他自己。
「好不容易把精神狀態調理好, 這次又重新發作,還比之前來得更猛更劇烈。」
「程敘北這輩子估計是完了。」
機場裡,程敘北將時報遞給我:「他現在這樣半人半鬼的狀態,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回國, 好好欣賞欣賞麼。」
「比如,去精神病院看看他,親切慰問一下之類的?」
我們臨近博士畢業, 許焉出乎意外地選擇回國,籤了一家不大的劇院做管理人員。
就在我和姐姐的故鄉。
許焉說,姐姐曾和他談起, 最喜歡故鄉四季宜人的氣候,他們曾約定好要在那兒有一個小家。
現在, 他準備回去履行兩人的約定了。
我看著他,笑了:「祝你回國一切順利, 我就不跟去了。」
平常一個小時才能到達的路程,我三十分鍾就趕到了。
「【(」「可現在,我想去哪就去哪, 天空和大海都在我的一念之間, 從沒有一刻, 我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由的含義。」
「等什麼時候我回國了,那一定是因為我想,而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目的。」
英國終年多雨, 這一日卻是個難得涼爽的晴天,陽光發著清澈的白色,照拂在我們的臉上。
許焉點點頭,表示理解, 隨後向我揮手。
一個返回國內,重新邁入溫暖如春的回憶。
一個則會留在異國他鄉,奔向一個自由自在、未曾被束縛的滾燙未來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