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霽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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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那年,我在不同人的手上被推來推去。


 


奶奶指著我媽的鼻子臭罵:


 


「我家老大老二媳婦都能生出孫子!怎麼就你生不出來!


 


「可惜了老三那麼好的身體!我不認這個賤妮兒是我們劉家的種!」


 


我媽一怒之下跟我爸離了婚。


 


從此,我媽給我改姓為林。


 


1


 


打離婚官司的時候,我爸第一個要求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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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娃兒我是不會要的,你自己帶走。」


 


我媽本身就沒打算把我交給他。


 


所以離婚之後,除了我,我媽什麼也沒能帶走。


 


當時法院的判決結果是,女方返還結婚時男方給的三千塊錢,男方才同意離婚。


 


劉永順最後一次牽著我,在道路盡頭跟我媽分道揚鑣的時候。


 


他趁著我媽去廁所的間隙,蹲下來看著我說。


 


「劉野。


 


「當初你媽還懷著你時,我想給你取名叫劉野,可你媽不同意。


 


「要是當初我堅持讓你叫這個名字,說不定你就真的是個男娃了。」


 


他說完惋惜地搖了搖頭。


 


「可惜啊,女娃,沒出息沒前途沒指望,虧本產品。」


 


秋風吹過,地上的梧桐樹葉打著旋飛起又落下。


 


那時他話中的意思,我聽得不是很明白。


 


但我還是抗拒地搖頭:「劉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沒過幾天,我媽帶著我到派出所改名字。


 


身邊的人問她:「你是想把劉好改成林好嗎?」


 


我媽低頭沉思了半晌:「不,姓名都要改,就改成,林雪霽。」


 


雪霽天晴,前路坦蕩。


 


2


 


我改了名以後,老家的鄉裡鄉親見到我還是習慣性地喊我。


 


「好妹兒,又一個人出來耍啊?」


 


我就會糾正對方。


 


「我媽給我改名了,我現在不叫劉好,我叫林雪霽。


 


「覃爺爺,你以後可以喊我林妹兒。」


 


覃大爺停了撸豆子的手,對著我打量一番。


 


「你媽是哪根筋撘錯咯?娃兒都 5 歲了還帶去改名字。


 


「就沒見過娃兒跟媽姓的,腦殼怕是有點兒毛病!」


 


地上的豆秆子擺了一地,我從上面跑過。


 


對著他吼:「我媽惹都沒惹你,你腦殼才是有毛病!」


 


於是我改名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


 


也傳到了隔壁村我爸的耳朵裡。


 


劉永順隔天就找上門,找我媽理論。


 


「林蘭,你是幾個意思,哪個允許你給劉好改名的!」


 


我媽自然一副坦坦蕩蕩的架勢。


 


「娃兒是你自己說不要的,她以後都跟著我,我給她改名怎麼了!」


 


我爸不肯罷休:「她就算沒跟著我,我也是她親爸!是我生了她,她就該姓劉!」


 


我媽關上圍欄門,聲音顫抖又堅決。


 


「劉永順,我沒有不承認你是她親爸。


 


「雪雪年紀還小,她都不懂離婚是什麼意思,她現在都還以為你是出去打工去了。


 


「你要是還有點良心,以後你該來看她就看,我不會阻攔。但是你們劉家那些親戚,以後我一個都不會讓她認!」


 


那天我爸訕訕地走了。


 


從此我一直跟我媽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就很少再見到他。


 


3


 


其實我是挺開心的,小時候不怎麼回外婆家,但每次回來,我都高興。


 


外公在我心中無所不能。


 


不論是我想要能吹出彩虹泡泡的泡泡水,還是有小狗腦袋的藤條木馬。


 


外公砍竹子,劃篾條,轉眼間就能給我做出來。


 


外婆常常吼他:「哎喲老天爺,折騰半天做出個這個玩意兒,她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難道你也要去給她摘嗎?」


 


外公拍拍手上的灰,抽出灶裡的柴火在藤條馬上熛一遍,再丟給我。


 


「這是我幺女的幺女,她沒有要天上的修修,她隻是想要個搖搖馬。」


 


我媽排行老三,人稱三妹,是家裡的幺女。


 


我還有兩個舅舅,分家後都去外面打工了。


 


外公故意把「星星」說成「修修」,很拙劣的方法,卻一瞬間逗笑了我和外婆兩個人。


 


我騎著搖搖馬愛不釋手,圍欄外突然來人喊外公的名字,外婆出來應答。


 


那人著急忙慌地闖進來,坐在矮灶前開口。


 


「趁林三妹還年輕,趕緊找人再嫁!


 


「不然她一個大人,還拖著個小的,一直留在你家像什麼樣子嘛?」


 


村裡人很奇怪,雖然我和我媽從來沒有吃過別人家的米。


 


但他們總覺得我媽丟了他們的臉。


 


我媽一天不嫁出去,他們就好像要急火攻心一樣,安心不了半刻。


 


「劉永順不是因為三妹生不出兒,才跟她離婚的嗎?


 


「杏樹灣那個老李你們曉得吧,他老婆難產S了,醫生說孩子生下來的話就是個兒子!


 


「三妹嫁過去,肯定也能生出男娃!


 


「老李說了,三妹帶個小的他不嫌棄,以後正好可以幫忙帶弟弟!」


 


外婆拿著鐵瓢的手緊了又緊,最終還是捏尖了聲調。


 


「這裡本來就是三妹的家,她想住多久住多久,用不著外人管哈!」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人是我奶奶請來的說客。


 


她擔心我媽反悔,日日夜夜牽掛著,怕我媽帶著我再回去纏劉永順。


 


從此以後,再有這樣說親的人,來一個我外婆趕一個。


 


但趕著趕著,外婆也猶豫了,她跟外公商量。


 


「三妹確實還年輕,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嫁人了啊。


 


「而且小的那個,三天兩頭生病,以後讀書上學也都要用錢,三妹那點工資,怎麼養得起嘛!」


 


4


 


的確,我媽在廠裡幹活,日夜班兩班倒,工資卻剛好夠糊口。


 


我那時長得快又病弱,每近新年,我媽都想給我買件合身的棉袄。


 


從廠裡到我們村,荷載七人的黑面包車,擠上二十人才肯走一趟,單程收價兩塊。


 


我媽為了省一半的車費,總是獨自一人沿著公路,從六點走到七點半,再在路上攔黑車。


 


凜冬的晚上,外公打著手電筒走到公路上接我媽。


 


他們倆再一起,冒著風雨回來。


 


這樣重復一整個冬天,我媽會擁有滿手滿臉的凍瘡,而我卻能擁有一件合身的棉袄。


 


我問我媽,別人家都是把衣服往大了買,這樣能多穿幾年。


 


我媽伸出指頭在我腦殼上敲了一下。


 


「你懂什麼,冬天的衣服大不得,大了漏風!」


 


小學一年級,我劉家大伯的兒子考了高中,整天在村裡吼,讀高中多厲害,一學期要花多少錢,說他全家都樂意給他兒子花錢。


 


我媽不以為意,她摸著我的頭。


 


「沒事,我們雪雪以後還不是考得上高中,再多錢媽也給你花!」


 


外公外婆跟她商量結婚的事,她很不耐煩。


 


「跟你們說了不要再提這件事,真養不起了再說!」


 


這樣的生活過到三年級寒假,我媽剛帶著我從縣城置辦了冬衣回來。


 


我穿著剛買的紅色棉袄,在外公外婆面前轉悠。


 


劉永順火急火燎地找上門。


 


我爺爺過世了。


 


其實我對爺爺根本沒有多大印象。


 


但外公外婆對視一眼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去吧,還是去磕個頭,你不知道,你爺爺得了病以後,還是悄悄來看過你兩回。」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悄悄來看我。


 


我爸很少來,劉家那邊的親戚也沒人來過。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5 歲之前本就不多的記憶好像都是假的,以前我媽要我記住的那些大伯二伯好像都沒存在過。


 


我媽把我抱在懷裡,她不想讓我去。


 


外婆在外勸:「這種場合,你不讓她去,以後全村的人都會議論是我們不讓她認親爹,更會罵她沒良心!


 


「她是個女娃,你讓她以後在村裡被別人唾沫星子淹S嗎!


 


「三妹,外頭的人,隻看得到面子,根本看不到裡子啊!」


 


我爸騎個摩的,幾分鍾就把我帶到了奶奶家。


 


葬禮上劉家的親戚見到我一點反應都沒有,沒有人跟我講話,我就自己站在角落。


 


晚上靈堂設起來後,我被劉永順按著跪在地上。


 


身前的人喊:「哭!」


 


我哭不出來,不懂為什麼要哭,也不懂為誰哭。


 


奶奶卻從一旁突然蹿出來,她掐著我的胳膊。


 


「你怎麼不哭!你個賤妮兒,跟你媽一樣,是個沒有良心的!


 


「我家的氣運都被你破壞了!我家向來隻生男不生女,怎麼就,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賤妮兒!


 


「你個雜種,狗雜種!不知道哪裡來的賤貨!你也配在我家牌位面前跪著!


 


「你哭啊!我讓你不哭,你憑什麼不哭!」


 


她一邊說一邊掐得更狠。


 


我在靈堂前「嗷」一聲哭出來,慘叫聲在靈堂裡回蕩。


 


劉永順站在離我兩米遠的位置上,我往那邊爬,奶奶一手就給我拎回去了。


 


她似乎掐紅了眼,身上到處都好痛,手臂有血一絲絲滲出來。


 


我站起來要跑,劉永順才終於看不過去,過來把我護在身後。


 


奶奶怒不可遏地盯著我爸。


 


「老三你莫要犯糊塗,我掐她是在為劉家的子孫積福!你以後還要生兒,這個小女有什麼好心疼的!」


 


我爸不說話,當晚就把我送回了家。


 


外公見我是紅著眼睛回家的,連夜提著鐮刀又S回了奶奶家。


 


他一米九的個子,去了直接穿過人群就開始砸靈堂,一邊砸一邊指著我奶的鼻子罵。


 


「你個老不S的!虎毒都還不食子,你親孫女,你往S裡掐!你豬狗不如!


 


「劉永順既要求著她來,她來了你們一群大人欺負一個九歲的娃娃!你們說出去要不要臉!


 


「我今天就是把命丟在這裡,我都要替我外孫女討個說法!」


 


奶奶直接被氣暈了過去。


 


劉家的所有人當場把我外公裡三層外三層圍了起來。


 


關鍵時刻,覃爺爺扛著鋤頭,帶著我們村一眾人趕到。


 


「我今天就看誰敢動這個手!


 


「誰敢動一下!以後劉家的車在亞子灣就是有進無出!」


 


5


 


當天覃爺爺是和我外公一起回來的。


 


他把鋤頭靠在圍欄上,看了我兩眼,對著外公感嘆。


 


「三妹好歹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你和她當初是不是都瞎了眼,找了個啥子人家哦!」


 


那以後我有好幾年都沒有再見過劉家的任何人。


 


六年級畢業,我的語文老師跟我媽打了個電話。


 


她說我的成績可以試一試去考縣裡的初中,如果考上了,教學資源會上一個檔次。


 


我媽毫不猶豫就讓我去考。


 


可 1000 塊的考試費卻讓人犯了難。


 


我媽找了舅舅無果,又知道左鄰右舍都一樣是農民,手裡拿不出闲錢。


 


她嘆口氣:「算了,把你爸給你打錢的卡拿出來吧。」


 


離婚時,法院判我爸每月需要給我 50 塊錢的撫養費。


 


劉永順不放心把錢交給我媽,在那個年代,用他自己的信息單獨辦了張卡。


 


卡交到我手上,密碼也隻告訴我一個人。


 


我媽從來沒有動過這筆錢,她說這是我到 18 歲時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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