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霽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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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帶著我上縣裡去取錢,輸入密碼後我告訴櫃員要取一千塊。


 


櫃員愣了愣,問我媽:「這是你自己的卡嗎?」


 


聽完我解釋,櫃員面無表情地回復。


 


「取不出來,卡裡沒有一千。」


 


銀行取錢的窗口排了密密麻麻的人。


 


櫃員聲音不大不小,從一個小小的聽筒裡傳出來,我卻頓時感到窘迫萬分。


 


我媽急了:「那有多少?有多少我們取多少。」


 


櫃員翻了一個白眼:「看不到,隻能你說個數,我才能給你取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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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我們取 500!」


 


櫃員在電腦上一通操作:「沒有 500。」


 


身後的人群已經開始躁動,我背後的大叔聽到櫃員回答,尤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哎呀沒錢來取什麼錢!這麼慢!」


 


我幾個手指在衣服拉鏈上搓了又搓,拉著我媽:「媽我們走吧,錢不取了,我也不考了。」


 


我媽一把撸下我的手,對著玻璃裡面:「100!100 有沒有?」


 


6


 


存折裡有 100 塊,但我媽沒讓我取出來。


 


回家後媽媽拉著我坐下:「雪雪,卡裡沒錢不是什麼羞恥的事,真該為此感到羞恥的人,是你爸。


 


「而且,櫃員的白眼,別人的催促,都不該影響你的決定!你不需要為了顧及別人的態度而讓渡出你的權利,也不需要通過放棄你的機會來成全別人的人生,更不應該因為一時的窘迫就輕易放棄求學的可能。」


 


夕陽西下,我媽整個人沐在金黃的餘暉裡,好像人也在發光。


 


第二天我媽就去找了我爸,兩人一起去銀行調了流水。


 


流水顯示,除了第一年我爸有打錢以外,第二年開始,都是斷斷續續,幾個月才有一筆 50 塊的進賬。


 


這種進賬在我爺爺過世以後完全停止了。


 


我爸的解釋是:「你年年給劉好買新衣服穿,還差我這 50 塊錢?


 


「你個女人,來錢肯定比我輕松吧,我還要娶媳婦生娃,你就當是體諒我!」


 


卡裡的錢,在劉永順缺錢時,被他自己取走用掉了。


 


他聽我媽說為了讓我去考試,要花一千塊,睜圓了眼。


 


「就她?林蘭你怕是昏了頭!她是個女娃,就在鄉頭再讀兩年,要麼結婚要麼去職校!


 


「你難道還指望她讀書能讀出點名堂來唛?


 


「白日做夢哦你!」


 


我媽要求他,一個月之內補上以前的所有撫養費,不然就去起訴。


 


事實證明,起訴也沒用,劉永順直接擺爛,問就是一句:「沒錢,就是沒錢!」


 


我媽直接把卡甩還給他:「從此以後,雪雪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我還是去考試了,外婆外公東拼西湊,又把我初一的書本費也墊進去,湊齊了我的考試費。


 


考試那天我媽送我到縣裡的學校門口,她囑咐我。


 


「雪雪,放松去考,卷子寫滿就行!」


 


我忐忑地踏進校門,找到我的考場,進門之前我回頭看。


 


媽媽背影匆匆,已經趕著去上班了。


 


但人群中起起伏伏,我看到了另一個身影,劉永順。


 


我爸戴著個摩託車頭盔,一手提著個書包,另一手護著一個男孩。


 


他也是送人來考試的。


 


男孩跑進考場,我爸在他身後喊:「聰聰,考完在這等我,我來接你!


 


「不要亂跑哦!」


 


梅雨季節,連綿小雨下個不停,氣溫卻降不下去。


 


空氣中的悶熱水汽撲在臉上,眼睛霧霧的,心裡悶悶的。


 


那個男孩跟我同屆,他不是劉永順的親生孩子。


 


但為什麼,劉永順寧願照顧別人的兒子,都不願意給我付 50 塊的撫養費?


 


我看著那個男孩跑進了我隔壁的考場,回過神。


 


這場考試隻錄取前十名,反正,我一定會是那十分之一。


 


7


 


等待成績的日子很煎熬,村裡的人都知道我花了我媽一千塊,去考縣城的初中。


 


我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常常有路過的大爺大嬸問我。


 


「雪妹兒,成績出了沒有嘛?


 


「不要讓你媽竹籃打水一場空哦!」


 


外公外婆更賣力地幫我籌書本費。


 


七月酷暑,外公託人從城裡帶了批發的冰棍回來,凍在村長家的冰箱裡。


 


每當中午日頭最烈的時候,外公都會背個大背簍,鋪上兩層棉被,上下兩層大冰塊,再將冰棍嚴絲合縫地捂在裡頭。


 


挨家挨戶,十裡八村去叫賣。


 


雪蓮,綠舌頭這種一個冰棍五毛錢,貴一點的奶糕一個一塊錢。


 


還要分村長一毛錢的電費。


 


那時的午後,漫山遍野都見不到人,隻有外公一個身影,在各個山頭小路上踽踽獨行。


 


外公回到家,常常都是像剛煮熟的蝦一樣,紅透了全身。


 


我又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去考試,也該在鄉頭熬兩年,再找個差不多的人嫁了。


 


外婆用眼神刀我。


 


「林雪霽,你媽給你翻了好久的字典才取出這個名字!


 


「劉家那邊,沒人盼著你好,你那些堂哥一個個考高中考大學,他們每次擺酒都提到你,都說你不配進他們家的門!


 


「你媽讓你去考好學校,也不是指望你有啥子出息。


 


「就是希望你以後可以走出去,走遠點,不過我們這種生活,也不要再遇到你爸那種人!」


 


外婆說到這裡嘆了口氣。


 


「你媽這輩子不容易,我們怕是等不到了,但是如果你以後走得出去,記住了,把你媽也帶出去!」


 


這個暑假發生了太多的事。


 


外婆給雞崽子扎小圍欄,腿扎進了木樁裡,不得不在床上休息。


 


我除了包攬所有洗衣做飯,打掃喂雞的活,還去廢墟上磚頭縫裡扒廢鋼筋去賣。


 


這天扒了鋼筋回來,正巧撞見野狗叼我家雞崽。


 


我追著狗嘴裡的雞崽跑了一路,在某座年久未修的瓦房後頭,被連番傾落的瓦片砸破了頭。


 


覃家的一個哥哥最先發現在小路上抱著頭,滿頭是血的我。


 


他背著我就往鎮裡的診所跑,又差人去山頭裡找我外公。


 


我到診所門口,李姨見怪不怪地問我:「林妹兒,又來了啊?」


 


是,又來了。


 


我從小就是診所的常客,十天半個月就要感一次冒發一次燒。


 


2 年級的時候,我不想生病花錢,發燒了也忍著,直到燒到暈S過去。


 


那次我迷蒙中聽到外婆的聲音。


 


「李妹兒,等三妹發工資了就來給你結錢行不行哦?」


 


「要給她用好一點的藥哦!」


 


我突然清醒過來。


 


「李姨,我不是來看病的,能不能讓我在你這洗個頭?」


 


她這才注意到血沿著我的頭發從後腦勺滴落,趕緊拉著我坐下。


 


「李姨,我不看頭,我就想借你家洗個頭行不哦?」


 


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頭發裡搗鼓,李姨沒有說話。


 


我也不敢亂動,手在荷包裡掏來掏去,摸出一個缺了角的五毛錢。


 


「李姨,可是我身上隻有五毛錢。」


 


8


 


餘光裡李姨的動作突然停下,我抬頭觀察她的反應,發現她正轉頭看向吊水的屋裡。


 


我也順著目光看過去,看見了我爸和正坐著吊水的奶奶。


 


李姨兩步跨到門口:「劉永順,你家姑娘頭遭砸破咯,你還不來看一下?」


 


我爸撇過頭去,當沒看見。


 


李姨繼續開口:「她這個要縫針哦,你不來把錢結一下,就讓她這樣晾著嗎?她痛咯!」


 


劉永順讓李姨閉嘴。


 


「不關我的事,不曉得,不清楚,去找她媽,不要來找我!」


 


小而擠的診所安靜到落針可聞,大家都在看戲。


 


覃家大哥不曉得從哪裡找來一張湿了水的破布,站到我身邊,替我擦手上的血。


 


我奶奶見到這一幕,瞬間婉轉著音調。


 


「哎呀姓林的那個,你媽真是望女成鳳!就怕最後成不了鳳,隻成了一個抱雞母咯!」


 


李姨罵罵咧咧走過來,我卻攢滿了憤怒值,從座位上噌一下站起來。


 


「姓劉那個老巫婆,你給我聽清楚!我是姓林,我以後成什麼都跟你沒得半毛錢關系!


 


「抱雞母?你連抱雞母都不如!教出來的兒都是窩囊廢!隻生不養,50 塊錢都拿不出來!


 


「我跟你講他今天不養我,出去養別人的兒子,以後也肯定不會養你!


 


「你還想讓他生兒?他一輩子都會幫別人養兒!一輩子都不可能生得出自己的兒子!」


 


劉永順漲紅了臉,起身就要來打我。


 


「你敢這樣對老子講話!老子是你親爸,你這樣咒我!你媽怎麼教的你,我跟你說你今天就要遭雷劈遭天譴!」


 


李姨一把把我拉到身後:「劉永順,你今天敢鬧就帶著你媽滾出去,我這裡以後不對你們劉家人開放!」


 


劉永順才熄了火。


 


李姨把我按在凳子上,嘴上還在罵,手上利落地給我剃了一片頭發。


 


「還好你頭發厚,你這個不用縫線,上點藥就行了,我剛剛騙他的!」


 


上完藥我跟李姨道謝:「錢我慢慢還,這事別告訴我外公哦。」


 


李姨不耐煩地揮手:「哎呀快走走走,沒看見我這正忙著,我還缺你這點錢?」


 


回家的馬路上,我看到背著大背簍迎面跑來的外公。


 


他腦袋上汗如雨下,背脊也被壓到彎曲。


 


身形在馬路蒸騰的熱氣下顯得扭曲。


 


我趕緊跑過去想接過背簍,外公拉著我轉了一圈。


 


「哎呀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9


 


我們一家四口,繼續各司其職,都盡力地活著。


 


考試過去後二十天,七月中下旬的樣子,學校終於公示了成績。


 


我在第七名,成功被錄取!


 


學校通知家長,在一周內去學校交 100 塊確認費,否則當做放棄這個名額。


 


去繳費當天,我早早出門去馬路上攔車。


 


劉永順騎著個摩託車就竄到了我身邊。


 


我沒注意看人,還以為是拉客的摩託,頭也不回地衝他揮手:「不坐不坐,沒錢坐摩的。」


 


背後卻響起了那道熟悉的聲音。


 


「劉好,你要去哪裡?去縣裡是不是?」


 


我驚恐地回頭,看清他臉後,懟他:「關你啥子事,我不叫劉好,也不坐你的車!」


 


劉永順一腳油門衝到我面前。


 


「你不準去,我不準你去縣裡頭讀書!」


 


一陣微風吹過,隻從地面帶來一股難以忍耐的燥熱。


 


我沒理他,繞過他徑直往前走。


 


「我在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老子是你老漢!你必須聽我的!不準去縣裡頭!」


 


我這才停下來,努力啐了一口口水到他車上。


 


「現在你是我老漢了?找你要撫養費的時候你又是誰的老漢?


 


「你們全家承認了的,我不是劉家的人,你礙不著我的任何決定!


 


「這個書,我是一定要去讀,我以後會比你劉家那些上二本上技校的男寶們都厲害!厲害一萬倍!」


 


劉永順把車熄了火,跨坐在車上指著我。


 


「劉好,你真的以為讀書很簡單唛?我就把話擺在這裡!你去縣裡,完全就是浪費名額!


 


「你今天把名額讓出來,我就承認你還是我劉家的姑娘,承認讓你進祠堂!


 


「甚至你在鄉裡頭讀初中,我還可以出一半的書本費!


 


「你今天不讓,那你從此以後就不要認我當爸!」


 


以防萬一,我順手從路邊撿了根打狗棍。


 


「我巴不得!我本來就不認你這個老漢!


 


「今天我就是不讓,這本來就是我考來的!你想要你自己去考撒!考又考不起,在這拉稀擺帶,丟人現眼!沒用的東西!」


 


我說完就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輕松。


 


劉永順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好東西,不是不知道什麼是更好的未來。


 


但他還是要肆無忌憚地到我手裡來搶。


 


他企圖用我的機會,去成全別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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