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是說什麼「東郊的田」,原來承化侯便是那東郊田的主人。
末了,他卻又圓場起剛開始那句:「陸相自是不記得我了,你小時候還抱過你咧!」
這話讓我頓時想起話本幕僚的故事。
於是我好奇地問陸乘淵:
「陸相,你小時候真的見過承化侯嗎?」
13
話本中是這樣寫陸乘淵的身世的:
陸父是個不懂轉圜的直臣。
他本是科考頭名的狀元,可做了朝官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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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他參權臣一本:「你欺壓鄉民,奪人田產!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明日又指著皇上鼻子罵:「你縱容你同宗那些親戚胡作非為,百姓都活不下去啦!」
他所到之處,血雨腥風。
肅清了朝堂,又有苟活下來的臣子會參他一本,皇上這時就「順水推舟」將人貶謫,以平息百官仇怨。
可每當朝堂震蕩,皇上又會寫聖旨給他:
「朕想你啦,聽不到你在朝堂指爹罵娘,朕的日子過得好沒有意思呀!」
如此往復到第三次。
陸父被貶謫到幽州。
這次的起復旨意,從陸乘淵十三歲等到了十八歲。
可聽聞那聖旨還在路上,陸父就病入膏肓。
他S前SS地抓住陸乘淵的手叮囑:
「乖兒呀,整治朝堂的任務就落在你身上啦,爹要嘎啦!」
說完他脖子一歪便去了。
停靈三日,直到陸乘淵摔盆送棺的時候,送聖旨的公公才姍姍來遲。
公公看著那個一身缟素的少年郎,顫唇在靈前道:
「哎喲這可咋辦?陸公已駕鶴西去,這聖旨陸公子你就幫他接了吧。」
陸乘淵斜睨他一眼,那眼中似含滔天怒火,又似有哀婉悲切。
可他最終——
跪在父親靈前彎下了挺直的背脊。
14
世人都道陸乘淵會繼承陸父的風骨。
可被寄予厚望的陸乘淵,是個和他父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ŧũₗ物。
陸父當年蟾宮折桂,一日看盡長安花。
而及冠的陸乘淵呢?
他玩世不恭地笑稱:「科考太費勁了,還是把機會留給那些寒門學子吧。」
遂找了陸父的舊交推舉,這才得了個官職。
陸乘淵先是個京官小吏。
與陸父不同,他極會做官。
公職之中,難免有下邊人找他辦事塞些銀錢。
陸乘淵概不推拒,並稱:「這錢我若不收,託我辦事的人反而心中打鼓,把錢收了事情辦妥帖了,豈不皆大歡喜。」
上頭人也對陸乘淵很滿意。
有做過他頂頭上司的官員傳言:
「陸乘淵啊,溜須拍馬那是一絕。就上次,把不苟言笑的鴻胪寺卿都誇得多吃兩碗大米飯!」
從此坊間傳言他「美言下飯」】的故事。
託他辦事的喜歡他,做他上司的喜歡他,後來就連皇上都對他交口稱贊。
可像太子那般的秉直之人就最痛恨他。
甚至有厭惡他的人說:「陸家上墳時是不是祖宗的香插反了?這滿門清正的,怎麼就出了這麼個貪官佞臣?」
……
15
此刻我在承化侯宴席上提到他的過往。
陸乘淵聽後大方地承認:
「我年少時隨父親來過幾回京城,或許是那時見過的吧。
「不過這京城的人總比他處涼薄。我來時總聽阿諛奉承,去時又總遭人冷眼。總歸是同一副嘴臉,我早就記不清了。」
這語氣微寒。
聽得我都有點心疼他啦。
話本中輕描淡寫地說那三次貶謫。
想來他親身經歷必不如此輕松。
我正想著如何寬慰他。
可他隨即又抬眸望我:「說起年少——那金雁你還得我嗎?」
這話聽著耳熟,和方才承化侯問的如出一轍。
我大驚。
總不能……小時候我也抱過他吧?
16
我正絞盡腦汁地回憶呢。
隻聽得席間有盤子碎裂在地的聲音,並伴隨一聲厲喝:
「論輩分我還是你叔呢!你怎能如此對我說話!」
那說話的正是承化侯。
而他對面是一臉剛正的太子。
太子冷笑:「孤的叔叔又如何?東郊的地是您的嗎您就搶!您老胳膊老腿了,要那麼多地種的完嗎?」
承化侯氣得直喘。
兩人爭吵不休,承化侯無能狂怒,又是摔杯子又摔碗的。
陸乘淵倒是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那邊太子繼續輸出:「聽聞鄉民不僅地賣給您了,人賣身契都給您了是嗎?您出恭時是不是都旁邊蹲三僕吶喊助威啊,要不那麼多奴僕使得完嗎?」
我抱著酒壺聽呆了。
我竟不知他戰鬥力強悍至此。
如此看來,太子平日裡待我實在是太過善良。
17
這一頓飯隻有陸乘淵吃得歡。
太子和承化侯吵不過半個時辰,宮中就來人把太子叫走了。
我有些擔憂地多望了兩眼。
陸乘淵卻拖長了音喊我:
「金雁——你在瞧些什麼?戲賞完了,咱們也該打道回府了。」
路上馬車顛簸。
陸乘淵吃醉了,斜倚在一旁打盹。
我望著他那清俊眉眼。
終於從不愛記事的腦瓜子裡挖出一段過往。
18
我與陸乘淵是見過的。
彼時我隻是個被人牙子賣入府內的粗使丫鬟。
太子也剛出宮立府,要辦一場喬遷宴。
那時的貼身丫鬟名曰秋鹿。
赴宴的人多,於是秋鹿就來院內找人幫忙。
她自眾人中一眼就看到我,頓時眼睛一翻,捏鼻怪叫:
「誰人買進來的狐媚子?好大的腥臊氣。」
旁人聽了吃吃地笑。
我愕然怔神,腦瓜子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竟愣在原地。
偏生一少年自天而降——
他頂天立地,斜睨秋鹿,對著她便是一頓輸出。
秋鹿愣:「你是哪來的小潑皮?」
少年懟:「你又是誰家的亂吠犬?」
我欽佩:「大俠你口渴不?我去給你倒水。」
秋鹿一整個大惱怒,誓要找太子告狀。
可太子來得正好:
「孤都聽到了,你這般脾性,確實不適合當孤的婢女。」
於是秋鹿被太子送回宮中。
而我這個人牙子賣進來的粗使丫鬟,一躍飛上枝頭成了貼身寵婢嘍~
19
我曾去感謝過那少年。
他卻冷言冷語:「不過是討厭她那樣兩面三刀的人罷了,並不是特意為你出頭,勿要自作多情。」
我還是憨笑著謝他。
並說他有股俠氣,今後定有大作為。
他卻譏諷:「什麼俠氣?我不過是討厭勢利之徒。可我看這天下人,哪有不勢利的,不如全都S了算了。」
少年苦大仇深。
一副被全天下人都背棄的模樣。
我撓撓鬢發勸他:「這世上也有人對我壞,卻有更多的人對我好呀,又何必要因為那些對我不好的人而嫉恨全世界。」
少年落寞。
他說他父親將被貶謫,那些京中曾經的玩伴都背棄了他,無一例外。
我傻呵呵地回他:「那我做你的玩伴好不好?」
少年微愣。
臉上的憤世嫉俗都退卻不少。
不過我們終究沒有做成玩伴。
那日宴席後,他便隨貶謫的父親去了幽州。
在出發前,他承諾我:
「若是有一日太子厭棄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起你,你便來找我——
「我會護著你的。」
……
20
馬車搖搖晃晃地奔向陸府。
陸乘淵睡眼惺忪地喊我:「金雁——」
我心中一顫,滿腦子都還是那個少年,臉不由得發燙。
他看我一眼嘟囔:
「奇怪,你又沒有吃酒,怎麼臉紅得那麼厲害?」
他的眼中帶著迷離的醉意。
竟然愣愣伸手探向我的臉。
而馬車恰好一晃,我自馬車另一處直直地落入他的懷中,豐腴柔軟與寬闊健壯的胸膛一撞——二人皆是一徵。
馬車又是一震,他那伸出的手將我抱了個滿懷。
我枕在他臂彎裡軟軟地叫他:「陸相」。
烏黑的眸子似要把他的模樣刻了進去——
我在想,那憤世嫉俗的少年長大,便是這般模樣嗎?
而他的小臂收緊,喉頭滾動一瞬,嘴唇似在發幹,
半晌才長嘆一句:
「金雁——莫要如此看我。」
他的手輕輕地遮住我的眼睛。
溫熱觸感中,我一時分辨不清:
此刻在我面前的,是奸臣還是少年。
21
那日之後,陸乘淵待我親近許多。
他甚至讓我進書房為他研墨。
如此過了十來日,若不是春宮幕僚喊我,我本是沒打算回太子府的。
春宮幕僚告訴我:
「那日太子大鬧承化侯宴席,被叫進宮中打了一頓板子,太子如今還未能下床呢。」
都十來日了還未能下床?這是打得有多重!
我疾行去屋裡尋他。
太子遠遠地聽到我腳步聲,就胡亂地發火:
「煩S了,都說不要來吵孤了!孤要自己靜靜!」
他挨了打,趴在床榻上。
像是因為發火牽動了傷口,又龇牙咧嘴地疼起來。
我有些心疼地走過去喊他:「太子。」
他語氣不耐地罵著「都說了別煩孤」,可轉頭一望見我便偃旗息鼓。
我侍奉他多年,見他如此狼狽,心疼地「啪嗒啪嗒」掉眼淚。
他卻硬邦邦地回:
「你又跑回來做什麼?事情辦好了?」
我頓時訥訥。
我想和太子說:我不想當細作了,我不想欺瞞陸乘淵。
可唇顫兩下還是什麼也沒說。
太子見我神情低落,眼中似閃過一絲懊惱。
可他最終還是梗著脖子趕我:
「孤沒事,你快回去,不然久了陸乘淵要生疑。」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門口,終還未忍住回頭看他一眼:「那我走了?」
這一回頭,撞入正在偷覷我的他。
他頓時色變,擺擺手嫌棄地說:「快走!」
那眸中轉瞬即逝的不舍,或許是我看錯了吧。
22
一回陸府,陸乘淵便又拉我去研墨。
他用我研好的墨抄寫一冊書。
那書上的字筆力遒勁,不知是何人所寫。
他抬頭看我:「看懂了?」
我低眉瞧他:「沒有。」
他一噎,在得知我是因為不識字才沒看懂時,他沉默許久。
半晌才蹦出一句:
「你那睡兩吊錢棺材板的前主子,怎會想到讓你來賣身葬主?」
我傻呵呵地笑。
腦補了一番太子睡兩吊錢棺材板的畫面。
可一轉頭,陸乘淵看著我陰暗地一笑:「不識字,那便學!」
啊?
23
當丫鬟的最怕主子心血來潮。
他一句要學,我就苦哈哈地學到兩眼發直。
書房裡的燈燭越亮越晚。
路過的小廝甚至每夜能聽到我的哀號:
「陸相不要了,真的不行了,不要不要了!」
而後又是陸乘淵不近人情地冷哼:
「我說停了嗎?給我繼續!」
小廝聽得心驚肉跳,一溜煙面紅耳赤地躲回了屋。
隻留我在書房中承受陸乘淵的怒火。
嗚咽著討饒:「今日放過我好不好?」
眼見我那雙曾經溫軟柔膩的手,此刻都捉筆捉得磨出繭來了。
我自己都心疼自己。
可他隻看著我寫的鬼畫符則額角亂跳,不近人情地拒絕:「不好!」
幕僚們不都說了,長成我這樣少讀些書怎麼了?
可隻有他敲著我腦殼說:
「這般天真,怪不得隻賣兩吊錢!繼續寫!」
我含淚腹誹:總有一日也用兩吊錢給你葬嘍!
24
學不過半月。
這次是話本幕僚找我回府。
他告訴我:「陸乘淵手上有本名冊,你得想辦法把他偷出來。」
我問是什麼樣的名冊。
話本幕僚說:「是寫了他欺民霸田同黨的名冊。」
他三言兩語地描述那名冊,我卻越聽越心驚。
這怎麼——
越聽越像陸乘淵教我練字的那冊書。
裡面內容甚至我都背下來啦!
25
我正心中犯嘀咕。
又有幕僚笑:「拿到這名冊,你就能回太子府了。」
他們說幹完這一次,陸乘淵十有八九就要完蛋啦。
他們兀自歡喜。
我卻不知怎麼的高興不起來了。
我小聲地問:「那他會被逐出京城嗎?」
「自然不會。」春宮幕僚答,我剛要松口氣,他卻又說,「以皇上的脾氣,就算不治名冊上所有人,也定會S一兩個做樣子,陸乘淵他自然是必S無疑啦!」
我悚然一驚。
26
我憂心忡忡地回了府。
陸乘淵看到我借口回太子府買的糕點,輕哼一聲:
「金雁,糕點有什麼好吃的,我們去泛舟如何?」
可等到舟都泛到湖心了。
我的眉心還是打著個結。
陸乘淵骨相極佳的手遞過來一杯酒:「又做什麼,愁眉苦臉的?」
都S到臨頭啦,他竟然還有心思泛舟喝酒。
我同情他是個蒙在鼓裡的大傻子。
又覺得自己著實太難了。
我費盡心思地幫他隱瞞要名冊的幕僚們,他卻全然不知。
我憋著一肚子的話卻沒處可說。
於是隻能接過那杯酒一飲而下:「哎,我肩負重擔,你不懂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