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姐姐是個怪人。
可七歲那年算命的說,姐姐是鳳凰身,我是苦命人。
我娘給我爹遞了個眼色,那算命的就被逐出城去了。
哼,誰讓他不知好歹,看不清我才是侯府嫡出的女兒。
1
我的名字是當朝太後取的,叫關姒盈,小名即喚滿滿。
我姐的名字是她娘生完她咽氣前取的,叫挽挽。
我娘說姐姐的娘隻想著挽住我爹的心,一副狐媚子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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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裡的阿嬸婆子們也都說我姐命硬,克S了她娘。
我爹聽說了這些嚼舌根子的話,一面把我姐大名改成了關婉婉,和我一樣從女字。
一面又聽道士的話,讓我姐認了城外一棵柳樹做了幹娘,說是改改命。
我七歲那年,關婉婉十一,侯府裡就我們這麼兩個丫頭。
我爹想要個兒子,便從西邊請了個算命先生來府裡。
那先生神神叨叨地說:「侯爺大可不必求子,府中的女眷將來保您一世榮華。」
我爹把我和姐姐都叫出來。
我穿著我娘新差人給我做的織花海棠錦襦裙。
姐姐穿著一身黛青的長裙。
針腳很粗,不是自己做的,就是照顧她長大的眼睛都花了的段阿嬤做的。
算命的瞎子踱步半天,指著我說:
「這孩子......是個苦命人。」
我娘的臉色霎時就變了,可她沒有發作,還是聽著那個瞎子講。
「這丫頭眉眼之間有大富貴像,是鳳凰命。」他走近關婉婉緩緩說道。
我看見我娘拽了拽我爹,我爹皺著眉喝道:「你這招搖撞騙的東西,拉出去,永不許再進京!」
我娘蹲下摟住我:「滿滿別聽那老東西胡說,娘讓廚房做了牛乳茶,咱們去喝!」
我愣愣地點了下頭,心裡還在反應著算命先生的話。
走出一段路去了我想起回頭看看關婉婉,她低著頭立在原地。
就她還鳳凰命?
整天跟個縮頭縮腦的小鹌鹑一樣,我笑了。
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侯府嫡女,太後當初給我賜名,我爹在我周歲時捐了千斤米給城裡的人。
從記事起,琴棋書畫女紅甚至騎馬射箭都有頂好的老師來教我。
我雖年幼,卻也知道我將來絕不是給一般人家做妻妾的。
我也不在意關婉婉怎麼樣。
直到我十四歲那一年,關婉婉十八歲,太後薨逝,我家要進宮吊唁。
可在帶誰進宮的問題上,我爹和我娘有了分歧。
2
一向身體康健的我在進宮前兩日不知怎的起了一身的疹子,又發著高燒。
我這樣的確不宜面聖。
但父親認為,我家若是連一個小輩也不去不合禮節。
既然我去不了,就叫我姐姐去。
關婉婉也配!還沒等我娘反駁他,我就先撐著從病榻上坐了起來。
「爹,滿滿的名字還是太後賜予,女兒不進宮於情於理都不合......」
我娘也在一旁幫腔:
「滿滿理當去的。」
父親皺眉道:
「你看她這個樣子怎麼入得了宮!」
我和娘都拗不過他,他還是堅持要帶關婉婉入宮。
隨後兩天,新的裙衫和首飾被送進了侯府,不過都是給我姐姐的。
入宮那天,我在重重回廊外看著穿著新袄子的關婉婉和我爹娘一起上了門口的馬車。
忍不住把院裡一棵白梅的花揪掉了一半。
等到那天他們回來時,下了馬車的隻我爹娘二人。
「姐姐呢?」
我娘皺著眉不說話,我爹卻是一副喜上眉梢的表情。
「婉婉留在太子府做侍書了。」
我尋思著關婉婉是有什麼筆墨才華?不過是走了狗屎運,不定過幾天就會被趕出來呢!
和我爹的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娘,她怏怏的,一副霜打的茄子的樣子。
「關姒盈,你得用心學禮儀、女紅知道嗎?
「若是你也能嫁到個王爺府中,我看誰還敢說我們關家缺個兒子,晚上讓廚房做幾個好菜......」
他說著便走開了。
我扯扯我娘的衣袖問道:
「關婉婉又不是嫁進去…」
「太後這事一出,三年宗親不嫁娶,那太子分明是一眼就看中了,雖說是侍書,可......」
我娘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
我這時候還不太懂我娘為什麼這樣惱,更不會知道她心中給我列的佳婿榜裡,排首位的就是太子!
我不太想把這事放心上,畢竟我在侯府不愁吃穿的,我才不在乎關婉婉去了哪裡!
可我娘顯然不這麼想,而且她不甘心就這樣把太子從未來佳婿榜裡勾除。
因此她做出了一個我不太想執行但是根本不能反駁的決定:
她要帶著我,去太子府上看望關婉婉!
3
我娘找了算卦的,說下月廿八出門,大吉,利我的婚姻。
她大喜,叫我過去:
「關姒盈,你給我好好準備著,你要是敢掉鏈子,有你好看!」
我娘在關系我前程的事上從不含糊。
我聽了就點點頭,還一月有餘,臨近了再說吧。
顯然是我敷衍的神色讓我娘不滿意了:
「關姒盈,打起精神來,你是要做太子妃的。」
太子......我並不曾設想過要做誰的妃子。
因為我知道,我爹娘自會給我找個好人家,沒人敢委屈了我。
「爹娘不是不能在朝中給你擇一名夫婿,隻是,被那關婉婉壓一頭,你甘心嗎?」
我娘問道。
我心裡如明鏡一般,不甘心的是我娘。
可為了不讓她著急我還是連聲應了下來。
隻是,廿八未到,便出了事。
太子的黨羽下了朝和我爹攀談,言語中盡是暗示我爹要他把關婉婉生母之排位供入祠堂。
我爹的封爵其實盡是承襲我祖父,他投了個好胎,自己在本朝卻算不上得力。
他一聽出那言官話裡話外都是太子的意思,回來便要從。
而我娘一聽我爹提起這事便一百個不答應。
「老爺,你是一點不顧關家的臉面了嗎?」
「那女子是勾欄賤籍,老爺若是給她名分不如先休了我。」
我理解我娘,她自己是將軍家的女兒,怎肯與賤籍人相提並論、平起平坐呢。
我坐在院裡聽著他們的爭吵,然後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霎時間隻剩了我娘抽泣的聲音。
我爹怒氣衝衝地走出了屋子,揚長而去。
我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趕忙衝進去摟住我娘,像她小時候哄我一樣地拍著她的背。
這一刻我隻恨自己,都不敢質問我爹一句,也無力左右事情的發生。
4
我娘病了,我爹把那個女人的牌位迎進關家祠堂了。
每一夜我守在我娘床前,看著她睡得很淺、眉頭總是解不開。
熬了快一個月,丫鬟說我的臉色常常是蒼白著。
我知道,為了我娘,我得做些什麼。
家裡年紀最大的婆婆從前常說我面若銀盆,長得好有福氣,這天見了卻問我怎麼瘦削了如此多。
我淡淡地笑笑,去找裁縫做了一身雪白的裙衫和鬥篷。我穿上後,也有三分像關婉婉了。
廿八那天早上天空飄起了雪,我換上那身衣裳鬥篷,又往臉上點染了胭脂。
我勾唇笑著問府裡的小廝,問他我可與關婉婉有幾分相似?
那小廝忙不迭地說:「像、像。」
從前最不屑的,如今竟也要去媚附、去比擬。
我自嘲地笑笑,罷了,既然決定做,隻求事成便好。
可沒想到,還沒到太子府,我的車馬便被人叫停了。
5
我正想下轎看看是誰,轎簾就被一劍挑開。
「滿滿,剛才去關府找你,家奴說你來了太子府,我緊趕慢趕總算追上了。」
我看著眼前人,思索了兩秒才敢認:
「菜多多,你回來了!」
他不好意思地摸著頭說:
「都多久了還記得給我起的這個綽號,若是叫我手底下那些將士們聽到可要笑掉大牙了。」
是過了很久了,我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七年前。
我碰到他的時候,街上的幾個叫花子正圍著他。
蔡鐸那時候個子不高、長得又白淨,看起來文弱得很,眼看著那幾個叫花子就想要伸手去搶他身上的玉佩。
我叫轎夫趕跑了那幾個叫花子,又叫蔡鐸上了轎子。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出來玩也沒有人跟著你?」
我做著小大人的樣子問他,誰知道他那時倒比我還大一歲。
「我娘沒了,我爹在給我娘操辦喪事,他顧不上管我。」
我看他又瘦又小,又說出這樣的話,覺得他可憐。
「我請你吃飯,去一品樓,你吃飽了再回家。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蔡鐸。」
那天在一品樓吃飯的過程中我才知道,他是蔡驍大將軍的獨子。
從前蔡將軍駐守邊疆時,蔡鐸一直跟著蔡夫人住在京中。
半月前蔡夫人過世,蔡將軍回京一是要料理蔡夫人喪事,二是要帶蔡鐸走。
我和蔡鐸一起玩了兩月有餘,去喝茶捉蟲鳥,聽戲逛廟會。
然後蔡將軍就帶了蔡鐸回軍營去,這一別就是七年未見。
如今我看著眼前的蔡鐸又驚又喜。
他長高了、眉目間流露出逼人的英氣:
「走吧菜多多,我請你吃飯,去一品樓!」
他也不跟我客氣,到一品樓坐下便點了滿桌的菜。
「今天菜多多請客!」
蔡鐸衝我眨眨眼,搖了搖他的錢袋。
「你發財啦菜多多?點這麼多菜。」
他說近來邊疆安定,他父親不想和他一樣一輩子在邊疆受風沙,便找了個由頭把他調回了京中。
如今他已是正四品官。
他說我看起來臉色不好,我便把近來發生的事一一講與他。
「滿滿,僅僅因為一時之氣就謀求和太子定終身實在是不值得,他將來定會有三宮六院的。」
蔡鐸思量片刻,嘆口氣說道。
我搖搖頭:「我絕對不是為了賭氣,你也知道,我父親的爵位是襲來的,進來他在朝中地位也......」
我是侯府的嫡女,我總得為我的爹娘考慮,要為我的家族考慮。
6
蔡鐸把我送回了關府,叫我再想三天。
我陪侍在母親床前,看母親日日喝下一副副湯藥也沒有一絲好轉。
三日之後,我還是沒有改變決定。
晨光熹微時我悄聲離開了關府,蔡鐸在門外等著我。
他說他找人打聽過了,太子最喜歡碧色,叫我披上他準備的那件碧色鬥篷。
我謝過他,便再次踏上了去太子府的路。
府裡小廝叫我在一進門的靜雅堂稍坐,他去通傳太子。
我抿了一口丫鬟端上來的茶,竟嘗不出來是什麼味道。
「阿立,是誰要見我?」
太子盧谌倚著門,長身玉立,身上透出幾分玩世不恭的感覺。
我剛要站起來向他行禮並說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就看見他在一瞬間冷了臉。
「滾出去。」
他緊攥著拳,像是極力克制著自己的脾氣。
是我哪裡冒犯了他?還是他知道我是誰了,關婉婉給他吹過枕邊風?
我隻匆匆說了一句臣女告退就離了靜雅堂,茶杯破裂的聲音緊追著我的腳步炸起。
我又疑又驚,到了門口被守著門的老伯叫住。
「姑娘,下次你想見太子之前,記得換下這衣服。」
我拎起披在身上的鬥篷——刺繡精致、綢緞泛著光,況且碧色不是太子最喜歡的顏色嗎?
那老伯搖搖頭:
「姑娘,你知道太子的生母是誰?」
「太子的生母......是已經歿了的溫肅貴嫔。」
「那你可知溫肅貴嫔自戕時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
我心裡一驚,難道是——
7
出了太子府,我就直奔聽瀾苑——蔡鐸在京中新買的宅子。
我氣衝衝地推開大門,發現蔡鐸就坐在一進門的亭子裡喝著茶。
他見到我來也不吃驚,默默地往他對面的茶盞裡斟滿了茶。
「蔡鐸,你為什麼要害我?」
我一把扯下那件碧色的鬥篷扔在他面前質問著他。
「滿滿,我是為了你好。」
他放下茶壺,慢慢悠悠地作答,甚至根本不看我一眼。
「你若真是為我好就應該幫我,而不是騙我!」
他抬眸,靜靜地看著我大喊大叫、發泄怒火。
我真切地感覺到,當初那個跟在我屁股後面玩的小男孩長大了。
許是跟著父親在邊關歷練的原因,他的神情看起來比我老成得多。
「你單純善良的性子到了太子府會吃虧的。」
「我不怕吃虧,我現在就換一身新的衣服去求見太子,他若不喜歡我就日日換了新衣去——」
蔡鐸站起來攥住了我的手,狠狠地把我拉到他身前:
「關姒盈,我不許你去。」
我愣住了,心髒怦怦地跳得厲害。
我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一邊揉著被攥痛了的手腕一邊試著緩和這奇怪的氣氛:
「蔡鐸,幹嘛突然這麼生氣。」
他也尷尬地轉開眼神說道:
「剛才有些心急了,我向你賠罪,叫我帶回來的廚子給你做一桌好菜怎麼樣?」
「不了,我回去陪我娘。」
說完我就轉頭逃一樣地跑了出去。
8
遲鈍如我也察覺到了蔡鐸剛才那一刻的情緒。
隻是,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把他當童年的好玩伴看待。
我也沒有意識到當年那個豆芽菜一樣的菜多多如今也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京中的少男少女,總是要在十四到十八歲間成親的。
我一邊思量一邊走到了關府的大門前,隻見我爹急急忙忙地要出門。
「爹——」
他一看是我,忙過來小聲對我說:
「皇上病重了,召我們這些老臣進宮,我今兒個也許趕不回來。滿滿多照看著點你娘,守好關府。」
我點頭,目送他離開。
回到家,小丫鬟正給我娘喂藥。
「我來吧。」
接過藥碗和湯匙,我發現母親今天的精神像是好了一些,緊繃的心也舒緩了一點。
次日晨起,父親未歸家,倒是蔡鐸帶來了國喪的消息。
「天家是昨夜裡沒的。」
他說他從朝堂下來就去城西買了陳皮紅豆粥,給我盛了一大碗擺到我家前廳的桌上。
「小時候你說過你最愛喝這個粥,就是太遠了不能常去。想不到店過了這麼久還開著。」
我的確很久沒有喝過這粥了,如今入口,還是一樣的甘醇。
我讓小丫鬟給蔡鐸也拿來湯匙,叫他坐下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