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咳嗽聲,我回頭,竟是翠兒扶著我娘出來了。
「娘,您今天怎麼下床走動了。前廳風大,阿曲,去給夫人拿狐氅來披上。」
我娘聽到我的話衝阿曲擺了擺手:
「不用,不用。
「我今天舒服了些,起來活動活動。滿滿,這是你的朋友?」
蔡鐸的反應快,快步過去攙住了我娘。
菜多多殷勤地給我娘搬來椅子,然後眨巴著眼睛等著我向母親介紹他。
「這是蔡鐸,蔡驍將軍的兒子。我們小時候一起玩耍過,他不久前剛調回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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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鐸從身後跟著的小廝手裡接過他一直捧著的盒子,放到我母親面前。
「伯母,這是我叫人找來的野人參,特地拿來給您入藥。」
我娘微笑著看著他。
「你有心了。」
蔡鐸也笑著摸摸頭,說不打擾我們吃飯就要離開。
目送他出門後,我感覺到我娘盯著我的目光,趕忙把臉埋進粥碗。
「滿滿,我看蔡鐸這孩子不錯。」
我有點害羞,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繼續喝著我的陳皮紅豆。
「娘看得出來,他對你有心,你覺得呢。」
我裝聽不見,我娘就推推我的胳膊叫我正視她的問題。
「您不是之前挑中了太子嘛,如今覺得滿滿配不上太子了?
「況且......太子盧谌,他就快要登基了。」
她聽了我這話搖搖頭:
「那些都不重要,娘以前錯了,對你真心、疼你才是頂要緊的事。」
是嗎?
好像從前我也覺得真心是最要緊的東西。
但是自從關婉婉去了太子府、我娘病了之後,我好像就忘了真心。
是我也錯了嗎?
9
我爹在傍晚時分才回來,看樣子是一夜未合眼。
不過他還是執意要陪一會兒我娘再休息。
我得了空便溜達到街上去,早上的那個問題還困擾著我。
不知不覺從南城走到了北十四胡同,看見了一家熟悉的牛肉蒸餃鋪。
當年有一次我和蔡鐸一起溜達到這兒,我們二人的錢都在聽戲的時候花光了。
「你想吃嗎,滿滿?」
我摸摸癟癟的錢袋子搖頭,偏偏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你在這等著我,別亂跑。」
他哧溜一下就蹿了出去,不一會就捧了銀錢回來。
「老板,要兩屜牛肉燒賣!」
我扯扯他的衣角:
「菜多多,你哪裡來的錢,從這裡走回咱們南城要近一個時辰。」
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把那塊玉佩當到隔壁巷子的當鋪裡了。」
「你傻呀你!那玉佩可是寶貝,你為了燒賣把它當了!」
正巧這時候店小二把燒賣端了上來,蔡鐸遞給我一副筷子催促我趁熱吃。
他說他跟當鋪老板講好了,第二天就贖回來。
後來第二天一早,我就陪著他又去了當鋪。
重新拿到玉佩他才告訴我,這是他父親蔡將軍找最好的和田玉料和邊疆最好的雕工給他雕成的。
「......」
七年後再來,燒賣鋪前依舊飄香。
「老板,兩屜燒賣帶走。」
「好嘞——」
我掂著燒賣往蔡鐸家溜達。
所謂投桃報李,就是他早上給我送粥,我晚上給他送燒賣。
誰料想聽瀾苑的大門緊閉。
我敲了半天,才有蔡鐸身邊的阿霽來開門。
「蔡鐸呢?」
「姒盈姑娘,邊關來信說蔡將軍身體不好,我家主子今天下午就出發赴邊了。」
我有些失望地點點頭,看看手裡已經冷掉的燒賣,也隻能打道回府。
「诶,等蔡鐸回來,告訴他,我請他吃蒸餃,北十四胡同那一家。」
阿霽應下了。
隻是我沒想到,再次見面時。
他是皇帝的臣,我是皇帝的妃。
我們二人遙遙相望,卻連問候一句都不能。
10
太子盧谌登基一月,便在京中官員家的小姐間辦了一次選妃。
父親給我帶回這個消息時,關婉婉已經成了皇後,而我正等著蔡鐸回京。
那日去聽瀾苑尋他不得後,我往邊疆寫了封信。
我問他蔡將軍的身體怎樣,問他帶去的醫士還得力否,問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我等他回來。
回信是蔡鐸的隨侍阿仕帶來的,阿仕說蔡鐸接到我的信時已經兩天一夜沒闔眼地守著蔡老將軍了。
可是,他還是把信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
我把他的回信摟到懷裡,聽著阿仕給我講蔡鐸到了邊疆之後的事。
老將軍的病好了不少,但獨獨一味藥邊疆買不到,阿仕就被遣回京中取藥。
阿仕走後我才展開蔡鐸的信:
【滿滿,見字如晤......】
他說再過不久父親的病就將好全,那時候他也會啟程回京。
他的署名還是——菜多多。
可是菜多多,我等不到你了。
雖然關婉婉現在已經成了盧谌的皇後,但我依舊被劃在京官未嫁女的範疇內。
進宮那日我隻著素釵,還特意穿了碧色的裙裝,期待著落選。
新登基的盧谌坐在高臺上飲著酒,醉眼迷離間偏偏指上了我。
「把她給朕留下。」
我懸著的心在聽到那句「關姒盈——留牌子」之時狠狠墜到了地上。
出宮時嬤嬤對我說:
「小主不喜打扮也能中選,真是好大的福氣!」
我冷冷地看著她問了一句: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嚇得她立刻閉上了嘴,還了我一片清靜。
我想不明白。
為什麼在我想靠近盧谌時,蔡鐸出現了。
又為什麼偏偏在我想與蔡鐸相守時,命運又要把我逼到盧谌身邊?
我糾結了一夜,也沒決定要不要把我被選為宮妃的消息告訴蔡鐸。
我娘聽說了我要進宮,把我叫過去:
「滿滿,是娘拖累了你。
「如果當初不是我想讓你做太子妃,或許......」
我打斷她:
「也許這就是女兒的命。」
我娘嘆口氣說:
「和蔡鐸做個了斷吧......他是個好孩子。」
我點點頭,回到自己屋裡提起筆卻不知道該寫什麼。
是要和蔡鐸說對不起?還是說再見?
望著我揉得一團又一團紙,腦海中浮現出蔡鐸的身影,我哭了。
在宮裡聽旨時我沒哭。
回來見我爹說關家也算光耀門楣時我沒哭。
我娘說都是她拖累了我時我也沒哭。
可是當我鋪開紙筆、面對自己內心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眼淚。
【菜多多,我要進宮了,對不起啊。
【你要身體康健,要長命百歲。
【要找一個美嬌娘再生幾個可愛的娃娃。
【看在我們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你再幫我照看一下我娘。
【或許你有空的時候,一年去看她兩次就夠了。
【再見,蔡鐸。】
11
把信送走,我著手準備進宮的東西。
馬上就要過年了,按照旨意,我得趕在臘月廿八之前進宮。
後天便是我入宮的日子,我正漫不經心地試著新做的裙衫,門侍通傳說蔡鐸身邊的阿霽來了。
到了門口發現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撐著精神打趣他,是跟府裡的老管家打牌輸了錢?還是你家主子克扣你月錢了。
「關娘娘,阿霽身份卑微,您就別打趣我了。
「隻是阿霽想不明白,難道天家富貴就那麼好?我家主子的真心就那麼不值錢?
「您知不知道他給您去西山買粥那次在雪地上滑倒腿上流了好多血,硬是撐到回了聽瀾苑才醫治。
「您知不知道我家主子在邊關也不忘您喜歡什麼,到處去找最好的珍珠。
「喏,他接了您的信還讓我巴巴地給您送來,隻求您以後進了宮見了東珠別嫌棄這些就行。」
他遞給我一個盒子,裡面鋪了厚實的紅絨布,紅絨布上是十顆瑩白的渾圓的珍珠。
我低頭看著這些珠子,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送來珠子的阿霽。
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蔡鐸——這樣好的珠子,定是要花大力氣尋來的。
阿霽走之前還給我留了最後一句話。
他說蔡鐸囑咐我,進了宮別意氣用事,叫我照顧好自己。
我無言以對,隻能轉身回府。
我不想讓阿霽瞧見我哭。
就讓蔡鐸以為我是個重利負義的人吧。
也許他還能早一點放下我,遇到另一個好姑娘。
12
兩天後天才蒙蒙亮,一頂小轎就把我送進了高牆之中。
我娘強撐著起來送我。
她說進了宮不用考慮她和我爹,別叫自己受了委屈就成。
「滿滿,人就這一輩子,要痛快得活。」
我應了聲,轉身的那一刻就淚流滿面。
但是母親,女兒在進宮前就預見到了,女兒在宮中的日子注定是不好過的。
盧谌隻是給了我個從六品的才人位分,盈才人的綠頭牌在皇後的運作下一天也沒有掛上。
關婉婉安排我住進了漱芳齋——那是最偏最遠的一處。
內務府給我們送來的東西也都是最次的。
時值寒冬,不點炭盆扛不住,點了炭盆又太嗆。
唯一一個分來伺候我的宮女小桃說,這種是最便宜的黑炭。
黑炭是連資歷稍久的宮女太監都不用的。
關婉婉連著三日請安時都說我服飾逾矩。
我就日日都換上更素的服飾前去請安。
第四日時,我頭上連一支珠釵也不戴地去了承乾殿。
關婉婉端坐在高位,見我來了冷哼一聲。
「看來盈才人還是學不會宮裡的規矩呀。菊枝、桂蘭,你們去幫幫她。」
當著所有妃嫔的面,我被剝下外衣、套上一身粗布衣裳。
「本宮一日不命令你換下來,你就得一日穿著,懂嗎?」
那衣服的領口磨得我脖子生疼,但我還是低頭跪在地上:
「妾身恐這身衣服有辱皇室尊嚴。」
關婉婉根本不理會我,她開始臉上堆笑地與各個嫔妃談笑。
我在那兒整整跪了一個時辰,成了整個後宮的笑話。
初十那日闔宮夜宴,我也穿著那身粗布裙衫出席。
雖然坐在角落,但是宴會上的菜色是漱芳齋平日裡的三倍有餘,已然叫我滿足。
看小桃餓著肚子站著服侍我,我於心不忍就悄悄遞給她幾塊糕點。
不管其他人如何推杯換盞、言笑晏晏,都與我們無關。
盧谌舉著酒壺喝了個半醉,下了龍椅走到嫔妃的位子中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我的席前。
「你是誰?朕怎麼沒有見過你?」
我跪下:
「臣妾才人關氏。」
「抬起頭來。」
我抬頭,他把手撫到我的臉上,過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瞧,你們瞧,這個才人倒有野趣。穿成這樣來勾引朕。
「朕便滿足了你,給你個今夜爬到朕床上來的機會。」
他對我,就像是對一個玩物一般。
而我卻偏偏需要將雷霆雨露均視作君恩,縱使百般不願,依舊婉轉承歡。
我怎麼能真的不考慮宮外我那生了病的母親。
我任人欺凌不要緊,可是我唯有承寵,才能保護我娘。
13
次日晨起,盧谌就給我晉了位分。
我成了盈嫔,我的漱芳齋也被裝潢一新。
盧谌叫我去學舞劍,他說要我在新挪進來的大床上舞給他看。
我照做了。
盧谌叫我去讀四書五經,讓我每日歡愛的時候在床上背給他聽。
我也照做了。
屈辱嗎?但我已經認命了。
我在盧谌面前扔掉所有的尊嚴,隻為了盡可能掙得高一些的地位。
我想要的不多,能夠保住我的性命、再護住我娘,就足夠了。
我把一些封賞拿去打點了一位公公,他隔幾日就出宮一趟,給我帶來母親安好的消息。
隻是盧谌一連數夜來我的漱芳齋,叫關婉婉恨得牙痒痒。
她趁白天盧谌處理政務時跑來漱芳齋胡鬧一通,把我新擺上的幾個掐絲珐琅的花瓶砸得稀爛。
她坐在貴妃榻上,讓我跪在她腳邊聽著砸東西的聲音。
「姐姐,盧谌隻是把我當玩物罷了,你實在不用擔心生氣。」
關婉婉用戴著長護甲的手挑起我的下巴,朝我臉上狠狠啐了一口:
「你也配?關姒盈,實話跟你說吧,本宮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裡,你不配讓我惱。
「不過你說得沒錯,你就是個玩意兒,在本宮和盧谌眼裡都是。」
我挺起胸脯,用袖子擦了擦臉,笑著看著她。
她的臉扭曲起來:
「關姒盈,你笑什麼,你為什麼笑?你也配在本宮跟前笑。」
她一把搡開我,帶著手下的宮女太監揚長而去。
留下跌坐在地上的我和被砸個稀爛的漱芳齋。
我毫不在意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小桃,你把地上收拾幹淨,尤其是地上的碎瓷片,別扎了皇上的腳。」
我自顧自地去了小廚房。
盧谌昨天吃了好多口那道糯米蒸肉,一定是他愛吃。
14
晚上盧谌來的時候問我:
「之前朕要你學舞劍,你多久學會的?」
我說三天便學會了。我沒告訴他,我的腳上磨出了好幾個水泡。
他點點頭,說讓我學一學西域之舞。
「隻要皇上想看,臣妾一定用心學。」
他又點點頭,繼續開始吃飯。
隻是今天,他的筷子一次也沒有伸向那道我用心做出的糯米蒸肉。
我託人從宮外找了最好的舞娘。
又花大價錢拜託人做了一條堆滿珠寶鈴鐺的薄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