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趁那幾日盧谌政務忙,我精心學了一支別出心裁的舞。
這舞的獨特之處就在於,舞者全程是在一隻小巧的玉碗裡赤足起舞。
練舞的每一日我都需要兩個小宮女把我從碗中抱到床上。
因為我的腳在碗裡蜷曲太久,根本沒辦法下地行走。
終於,我學成此舞,盧谌也來了我宮裡。
我跪在地上給他脫下靴襪,問他想不想看我跳舞。
他不做聲,擺擺手遣退下人,打橫把我抱到床上。
他的動作頭一次那麼輕,那麼小心翼翼,倒叫我有些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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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盈,明天跳這支舞吧。」
他俯在我肩頭輕喘著說。
我說好,我說臣妾隻想要皇上高興。
第二天上午盧谌身邊的太監來請我的時候我愣住了。
「去跳舞?去哪裡跳?」
「盈嫔娘娘,克什部族的首領來了,皇上在霖泉宮設宴。請您去跳舞。」
呵,做他一個人的玩意兒還不夠,在閨閣中羞辱我還不夠。
一路上我的雙足都在沁血,血液濡湿了盧谌昨天賜給我的那雙錦鞋。
我脫掉鬥篷露出輕紗,脫掉鞋子,捧著玉碗走進了霖泉宮。
盧谌依舊是坐在最高位喝酒,眼裡的神色晦暗不明,克什部族的首領就坐在他的一側。
我忍著劇痛起舞,努力擺出輕盈的姿態。
一舞畢,外邦的首領先鼓起了掌,盧谌也終於得意地笑笑。
我低頭一看,碧色玉碗裡已經滿是殷紅的血痕。
突然,我感覺到了一股熾熱的目光。
我抬頭看向盧谌,他正和克什部首領交談。
我又看向關婉婉,她正給盧谌剝著龍眼。
她們都沒有注意到,在霖泉宮中央還有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我。
那是誰在看我?
我一回頭,目光對上了一個熟悉的人。
是蔡鐸。
他正越過眾人盯著我,眼裡有震驚,有心疼,有不舍。
我立刻轉回身子,用後背對著他炙烤般的眼神。
他怎麼來了?
從前我對自己撒的謊在見到他的一瞬間碎裂。
原來我還是沒能放下他。
15
「盈嫔,到朕身邊來。」
盧谌突然向我招手。
我逃也似的跌跌撞撞走向他,地毯上留下我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全然沒注意到,或是全然不在意我受傷的事情,他把我攬在懷裡讓我用嘴給他度酒。
辛辣的烈酒一入口,我就被嗆得咳嗽連連。
盧谌厭惡地看著狼狽的我。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滾出去。」
我一瘸一拐地離開盧谌的視線,剛走到霖泉宮後的假山旁就支撐不住跌倒在地。
正當我扶著假山石幾番想要站起來卻不能時,一雙大手攙住了我。
蔡鐸把我扶到假山中間僻靜的地方,讓我坐到一塊稍平坦的石板上。
我蜷縮著身體把臉藏起來,不想讓蔡鐸看見我狼狽又可憐的模樣。
他執拗地要拉開我的手扶我坐好:
「滿滿,滿滿。」
我啜泣著問他為什麼要出來,為什麼要管我?
「若是被人看見我跟你在這裡見面,你的前程就毀了——」
「若是你過得不好,我要這前程何用?」
蔡鐸扶著我的肩膀,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他把身上的大氅給我披上,又掏出帕子擦掉我臉上的淚水。
「滿滿,你要好好的,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能救你出去。」
迎著蔡鐸期待的眼神,我麻木的心又如S灰復燃一樣怦然跳動起來。
我不甘心就這樣被當作玩物草草一生,我不甘心就這樣整日受人欺侮。
我更不甘心負了蔡鐸,也負了自己。
就算命運為我寫下潦草的一筆,我也偏要與蔡鐸一起逆勢而上。
16
那天晚上是我入宮以來僅有的一次安眠。
夢裡我和蔡鐸回到了小時候,自在地穿梭在南城北城之間,吃美食、聽說書、逛戲園子。
醒來小桃告訴我:
「皇上夜深了來過一趟,進去看您已經睡著便走了。」
我點點頭,叫她去請個御醫來給我醫治雙足的傷。
小桃前腳剛走,盧谌身邊的太監又來了。
我警惕地看著他:
「皇上又有什麼旨意嗎?」
他一甩拂塵,告訴我養心殿皇上有請。
我摸不透盧谌這時候叫我去幹嘛,他向來是不在白天見後宮嫔妃的。
惴惴地進了養心殿的大門,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因為除了盧谌之外,蔡鐸也在。
17
「盈嫔啊,你來。」
我一步步走到蔡鐸身邊,同時觀察著盧谌的神色。
「盈嫔,你可知道克什部族派了十萬大軍到邊境?」
「臣妾不知。」
「那你可知道蔡老將軍病重,邊疆將才不足,且急缺兵糧?」
「臣妾亦不知。」
盧谌笑了,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
「關姒盈啊,你這張漂亮的臉總算是發揮了些作用。克什首領說,隻要送你去和親——」
「皇上——萬萬不可。」
我還沒說話,蔡鐸先開了口。
盧谌又笑著踱到了蔡鐸的面前:
「愛卿,你說?」
「臣自幼時就在邊關長大,克什部向來驕蠻。盈嫔她、她身為天家妃嫔,若是此次應了克什部要求,隻怕他們以後氣焰更盛。」
盧谌點點頭:
「那愛卿以為朕當如何處置?」
蔡鐸撲通一聲跪下:
「若陛下信得過我,我願帶兵擊退克什部。雖然兵糧處於劣勢,但臣隨父親在邊疆多年,還算對那裡比較熟悉。」
盧谌想了一會兒,點頭同意了。
他讓蔡鐸回去準備準備,今日晚些時候就啟程。
蔡鐸一走,養心殿內便隻剩了我們二人。
「關姒盈,你知道邊關的糧草夠用幾天嗎?」
不等我答,他就笑眯眯地說:
「本來是夠用十日的,可我叫人明天燒一半,如此便隻夠用五天了。」
我震驚地望向他,他勾起嘴角得意地笑著。
「朕切斷了糧草供應,又暗中撤回了一半的精兵。你猜蔡鐸他能撐幾天?
「你說克什部的人會不會砍下他的首級?」
他簡直是瘋了——
「皇上!」
他揪起我的衣領,惡狠狠地把我抵在養心殿的柱子上。
「關姒盈,朕都是為了你啊。」
「朕想讓你也嘗嘗愛的人S在眼前的滋味。」
我被他壓得喘不過氣,隻能看著他猩紅著雙眼衝我低吼著。
「蔡鐸不是你睡夢中也要囈語的名字嗎?你一定很愛他吧。
「關姒盈你不知道,朕十歲時看見額娘吊S在眼前是多麼痛,朕就用蔡鐸的命讓你領會一下。
「你也一定不記得,朕九歲那年在御花園裡第一次見你。
「那天我被父皇訓斥,你隨同你爹娘給太後請安卻在御花園裡迷路了,你給哭著的我塞了一塊糖。」
我記憶中仿佛是有盧谌所說的這麼一個情節,可......
18
「朕喜歡你,關姒盈,可是是你的父母害S了我額娘!
「若非為了見你們,太後怎麼會不見我額娘,額娘又怎會被父皇訓斥為不孝?她又怎麼會傷心自盡?
「關姒盈,你是這宮裡除了我娘唯一對我好過的人,可是你們!你們害S了我娘——」
他的聲音裡帶了些哭腔,掐著我衣領的手也松了松。
我趁機掙脫開他的手:
「你錯了!
「我們隻是恰巧進宮,逼S你額娘的人不是我們。
「盧谌,你心裡清楚得很,你隻是不敢埋怨你爹——」
盧谌吼道:
「不是的!不是的!關姒盈,我本以為你也是對我好的人,可是你在我的身邊心裡想的是蔡鐸。
「還是隻有我娘對我好,隻有我娘疼我。我娘何其無辜,她憑什麼就該S?」
我搖搖頭:
「盧谌,我們一家何辜?蔡鐸何辜?那些邊關要跟著蔡鐸一起送S的將士又何辜?」
盧谌聽了我這話愣住了,隨即整理好衣衫,恢復了理智的樣子。
他微笑著說:
「朕不管,朕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
「朕要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娘陪葬。」
19
我被他軟禁在了漱芳齋,吃食穿戴一應給了最好的。
就連鎖住漱芳齋的大鎖,也是純金鍛造成的,鎖的鑰匙隻有他手中的一把。
他夜夜都要來我這裡,把我弄得遍體鱗傷。
我也不叫他好過。
我日日都要問他:蔡鐸怎麼樣了。
就算他惡狠狠地咬住我的唇、一遍遍地折磨我,我還是要問。
盧谌白日不來的時候,關婉婉來找我。
她隔著門縫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她問我給盧谌灌了什麼迷魂湯,怎麼把他變成現在這樣——
整日酗酒,上朝時杖罰諫言的文臣,邊疆戰事吃緊卻硬是不肯派援兵。
盧谌本來就是個瘋子。
事已至此,我已經不祈求他能放過我,隻求蔡鐸能平安。
我攥著蔡鐸上次在假山石那裡遞給我的玉佩,仰頭望著碧藍的天空。
就這樣過了整整四十九日。
我看著盧谌的身體越來越差,看著他傷了一個又一個老臣的心,看著他召進宮一批又一批秀女。
我料到了外頭會民怨沸騰,卻沒料到這一切來得這麼快。
20
是年春,南方大旱,眼見糧食可能顆粒無收。
偏偏朝廷撥下去的救濟銀兩被官員層層盤剝——盧谌不理政事,那些官員自然是能貪就貪。
別有用心的人不少,紛紛趁亂龍袍上身,說自己才是德行所在。
我更沒料到,最先攻破皇城的人,是蔡鐸。
那天上午出現了罕見的日食,宮裡人人都在傳天降災象,國將不國。
盧谌穿著一身白色麻衣,提著一把劍來到我宮裡。
他說他額娘是自戕,嫔妃自戕是宮裡的大罪,當年沒能為額娘守孝,今日他要盡一盡孝。
他端坐在正對院門的榻上,把我緊緊摟在懷裡,把劍抵在我的脖子上。
我一動不能動地陪他端坐了快兩個時辰——
直到蔡鐸一劍劈開門鎖踹開了門。
他的盔甲上沾染了血跡, 頭發也凌亂, 但眼神清明。
「放了滿滿,我饒你不S。」
蔡鐸身後的弓箭手們拉開弓對準了盧谌。
盧谌呵呵地笑了起來。
「關姒盈,你還從沒告訴過我, 你的小名喚作滿滿。
「蔡鐸你知道嗎,當年我在御花園裡碰見她的時候,她迷了路。
「明明自己急得腦門上都是汗、頭發粘成了一绺一绺的, 她還是跑來安慰哭了的我。
「她說自己叫關姒盈,遞給了我一塊糖。」
他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
「很甜。我那一刻就喜歡上她了你知道嗎?
「可是我剛剛下定決心為了她為了我娘、我要和兄弟們爭那個太子之位, 我娘就沒了。」
盧谌的聲音哽咽起來,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父皇本來就不寵母妃,一個狐媚子陷害母親說母親不敬太後,父皇真的信了。
「他叫母妃去向太後認錯, 可是那天太後正在見你們一家。
「關姒盈你知道嗎,就因為你們,那天上午我母妃沒能及時向太後認錯。
「父皇叫人來掌額娘的嘴,在螽斯門前, 當著所有人的面。
「這些都是我母妃身邊的雲兒講給我聽的, 她說我額娘回去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對, 就是這間屋子。
「我再一推開門就看見我娘自缢的場景——」
他的聲音變成喃喃低語,
「那年朕才九歲。」
21
抵在我脖子上的劍又緊了緊。
「蔡鐸, 你要是想要關姒盈活下來,就揮劍S了自己。」
滿院的弓箭手都拉滿了弓,欲將離弦的箭都瞄準了盧谌的心髒。
蔡鐸低沉著聲音說:
「盧谌,你現在放了滿滿,我還饒你不S。」
「你覺得我還怕S嗎?」
盧谌問。
整天跟個縮頭縮腦的小鹌鹑一樣,我笑了。
「哼我」因為不怕S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下一秒我就感受到了皮肉綻開之痛,盧谌的劍還是割破了我的脖頸。
我捂著脖子倒下的那一刻,數支亂箭射向了盧谌。
他倒在我身後,用最後的氣息小聲喚我:
「滿滿,滿滿。」
我看見蔡鐸向我飛奔而來,用手帕捂住我的傷口。
他也在叫著我:
「滿滿, 滿滿, 睜開眼,不要睡。」
我用僅存的力氣撫上他的臉,想給他擦掉眉骨上不知什麼時候蹭上的灰。
「菜多多,對不起啊......
「你要健康快樂......要、要找一個美嬌娘。
「再生幾個可愛的娃娃......
「看在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上, 你,你有空去看看我娘......」
我看著蔡鐸哭著喊我的名字,他的嘴唇顫抖著。
我的眼前像走馬燈一樣閃過從前的事:
那日假山石中,蔡鐸遞給我那塊玉佩, 說蔡老將軍讓他把這玉佩交給未來的妻子。
選秀那日盧谌看似隨手的一指, 讓我入宮做了盈才人。
我去北十四胡同買來的糯米燒賣在我手裡冷掉。
御花園裡我遞給紅腫著眼睛的盧谌一塊糖。
七年前我在轎子裡看見蔡鐸被叫花子圍住。
最後一幕定格在我七歲那年。
那個父親請回來的算命瞎子說,姐姐是鳳凰之身,我是苦命之人。
我娘使了個眼色, 我爹就把他逐出城去了。
哼,誰叫他看不清,我才是侯府嫡出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