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段辭夕聽見這句話應該會松手,但眼前的段辭夕沒松手,反而輕嗤一聲,淺色的瞳仁裡像是壓著不可察的風暴,被嘲諷掩蓋著。
“長寧伯府程玉,帶回監察僚,配合徹查。”
我沉默著想起記憶裡段辭夕的行事手段,一下子覺得渾身發痛,我拼命回想自己有沒有露出馬腳,但這具身體畢竟不是明槿,我心驚膽戰地安慰自己。
我命侍從帶話回去讓程母安心,然後被段辭夕親自押到了監察僚。
監察僚是三年前段辭夕組建的機構,監察百官和四境細作。
沒有預想中的絞刑架,我被關在段辭夕旁邊的院落裡。他拿著一個瓷瓶遞給我,我接過結果他還是不走。
大眼瞪小眼沉默半天,段辭夕才盯著我右手吐出一個字。
“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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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讓我給手上傷口塗藥。
前生的生S搏鬥經歷多了,這點小傷我並不在意,想隨口糊弄一下,結果段辭夕微微蹙眉伸手取出一張帕子,我警鈴大作。
行行行!好好好!現在就塗!隻是這帕子總覺得眼熟。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我實在忍不住了。
“殿下沒有別的事要忙了嗎?臣女不會跑。”
“沒有。”
“……”
空氣中隻有杯盞的聲音,段辭夕忽然開口。
“明槿。”
我心裡一跳,面上不顯:“殿下在叫誰?”
段辭夕沒說話,隻淡淡地看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端倪。
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的,細想了自己射的那一箭,僅憑一箭就懷疑我,未免有些草率吧。
“王爺,明安公主求見。”
門衛進來稟告,打斷了緊張的氛圍。
我懸著的心卻提得更高,阿柯來這幹什麼?
段辭夕將泡好的茶倒出一杯遞給我,起身去了前廳。
“攝政王攔著本宮作甚?”
有些許跋扈的聲線傳來,我端茶的手一頓,沒想到阿柯直接闖到了門口。
段辭夕不答話,隻漠然擋在門外。
“程小姐是本宮好友,本宮實在是怕她被漠北連累害S。”
我踏出房門,恰巧瞧見阿柯面對段辭夕時眉梢的諷刺意味。
“本王自會護她周全。”
段辭夕不以為意。
又是好友,又是護我,倒是連裝不熟都不裝了。
“二位貴人言重,臣女是長寧伯府的人,不勞煩二位操心。”
獵場的事我已經事無巨細交代清楚,即便是段辭夕也沒有理由阻攔我回去。
阿柯拉住我的手就要出監察僚,段辭夕冷著臉上前兩步抓住我另一隻手。
三個人就這麼僵持在原地,我還沒來得及震驚清貴的段辭夕親自下場和女子拉拉扯扯,段辭夕的衣袖便在扯動之間露出了手腕一片灼傷疤痕,往上不知道這塊疤痕蔓延有多大。腕上還有一串漠北紅瑪瑙。
我雙目一震,那是三年前我倉促之中交給段辭夕的印鑑。
那次,也是我和他見的最後一面。
烈火燒透漠北大營,我沒想到段辭夕也有S犟的一面,最後還要我親自下藥送他離開才保住他的命。
明明,我記得,他在金鱗閣的時候那麼討厭我。
7
文臺聽學六個月,最出色的弟子都分到金鱗閣,文臺陸家世代治學,進士輩出,權貴聽學也有名額限制,本朝給了三名皇子資格也是皇帝親自求來的。
阿爹是陸家子孫,我幼時便見過文臺每一戶都崇尚讀書,有著頭懸梁、錐刺股的盛況。
我原本在獵場擺爛就是不想去祖父家念書,誰知祖父派堂兄陸文竹親自接我,說我定是金鱗閣的好苗子,阿娘當天就興高採烈地將我打包送出將軍府,很高興能跟阿爹過幾天消停日子。
就這樣,我成功走後門,得到了段辭夕頭破血流才奪得的聽學資格。
為此,我時常在心中唾棄自己,發誓不能比段辭夕學得差,不然實在丟人。
後來老太傅看人準,讓段辭夕領了戒律長的職位,金鱗閣日日怨聲載道。
趙池母族出身好,眼高於頂,在他眼裡誰都是他的奴才,郕王趙澈端正老實,從不多管闲事,更是助長了他的氣焰。
我頭一回撞上趙池,便看見他從身旁趙湛手裡奪過課業文章撕得粉碎。
“寫得好是好,可惜若是你寫的,也沒什麼用。”
趙池還是那副陰鬱漂浮的模樣,那時趙湛還沒封寧王,明明是皇子,卻瘦小得可憐。
趙澈路過看見了,許是覺得趙池在外有些過分,便出聲喝止。
“不過宮女所出,也值得二弟這般記恨。”
我聽得蹙眉,在這對皇家兄弟眼裡,宮女生得孩子怕是和奴才沒有兩樣。
趙池聽到大哥勸阻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覺得自己被管教,陰沉著臉一腳將趙湛踹到了假山上,碰傷了頭。
我看不下去,連忙飛出石子打在趙池腦門上,趙池暴怒四下環顧。
“誰?”
看著他額上印子我沒忍住笑出聲,被趙池發現。
我見狀懶得躲,上前把趙湛從地上扶起來。
“毆打皇族!明槿你幾個腦袋!”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動的手?”
我冷笑,郕王可不是傻的,他還得罪不起明家。
趙池見他大哥兩眼望天不說話,竟是上前想和我動手。
我眼神一凜,早看他不順眼,並不介意借此機會出口氣。
趙池那點功夫不夠看,我隨便使使絆子他自己就栽得鼻青臉腫。
恰逢段辭夕跟著老太傅聞聲走向這邊。
我連忙拉著趙湛同趙池保持距離。
趙池哀嚎著告狀,我大聲驚訝:“哎呀!榮王殿下這是怎麼了!摔成這個樣子真是不小心啊!”
趙池怒指著我:“你你你……你這毒婦!”
趙澈去扶他被一把甩開。
“你們都看著呢!說句話啊!”
趙澈咳了一聲沒說話,趙池惡狠狠看向趙湛,後者避開眼神留下一句。
“我眼瞎!我耳聾!”
我憋著笑不敢看老太傅。
段辭夕卻垂著眼睛拿出紙筆,冷冽無情地張口。
“趙澈,趙池,趙湛,明槿,打架鬥毆,各領戒尺十道。”
老太傅點點頭便離開,我盯著不講道義的段辭夕氣哼哼,隻當他是狗腿子,好歹給他擦過傷呢。
轉念一想,打就打吧。趙池這般記仇,若是不讓他借機散散火氣,日後不知道要怎麼找我麻煩。
趙湛的娃娃臉一副愧疚表情,聲如蚊吶要替我受罰。
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拍拍胸口語重心長。
“你好好聽學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趙湛一臉鄭重的答應。自那回打完手板,趙池收斂不少,後來聽學結束趙湛果真拿了個前三名,聖上面上有光,高興地提前封了他親王爵位。
而我打完手板,還被祖父親自扣了學分,一看就是阿爹授意,說我不修滿課業,不準回家。
我蔫吧好久,決定打通段辭夕這條人脈。
8
老太傅經常誇段辭夕清正不阿、光風霽月。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幫他打飯被拒後,陸文竹眯著他那雙狐狸眼笑話我。
“你說忠義侯那種貪欲燻心的人怎麼生得出這種兒子?他日後及第可真適合做孤臣啊!”
我受挫地想著該怎麼套近乎。
段辭夕文課樣樣第一,總有他不行的吧!比如武課。
後來終於被我發現他夜裡悄悄練箭。金鱗閣的學生,哪個不是自幼培養的文武全才,段辭夕沒有專門的師父教授,箭術不算差,但在這裡卻是墊底的。
我厚著臉皮半夜到後竹林幫他糾錯。
段辭夕完全不搭理我,自顧自練習,沒有技巧,全是蠻力,手指磨得鮮血淋漓。
我沒有放棄,便日日隨著他一起練,故意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做示範。
就那樣過了大半月,段辭夕終於開口同我說話。
“……我不會幫你舞弊,但可以輔導你的文章。”
夜裡加練多了,白天我困得直眯眼,聽見坐在一側的段辭夕終於松口,哪裡還顧得上走捷徑,強撐著精神應下,讓他發誓不能反悔。隨後兩眼一閉,在經綸課上睡了過去。
醒後看著講臺上的戒律名單,赫然寫著我的大名。
“明槿課堂睡覺,領戒尺五道。”
字跡凝練蒼勁,一看就是段辭夕的手筆,所幸沒有扣分,隻是打打手板。
在陸文竹的憋笑聲中,我熱淚盈眶。
該S的段辭夕!天S的文臺!
趙湛弱弱地提議,他可以模仿段辭夕的字跡讓我免罰。
我見過他的書道,確實能以假亂真,但下意識不敢糊弄段辭夕,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害怕惹惱當事人白白加練大半個月。
段辭夕是個合格的夫子,要我早上天沒亮就聞雞起床,我時常覺得自己有病,上趕著找人折磨自己,終於有一天我受不了了,當場寫了一篇策論丟給段辭夕。
段辭夕看完沒有說話,漂亮的眉眼有那麼一瞬間的扭曲。
“怎麼?寫得太好自愧不如?”
我得意洋洋朝他嘚瑟,我祖父可是悄悄告訴過我,老太傅誇我佐君之才呢!
“所以你找我是為了幹什麼?”
我頭一次看到不動如冰山的俊臉上出現裂縫,饒有興致瞧了老半天,才無所謂地撇嘴。
“我好動不服管教,老是受罰,課業再好,扣分也不能回家,不能讓我爹得逞!”
段辭夕沉默著嘆了口氣,收起那篇策論,往後的幾個月每天跟在我旁邊約束言行。
我果真沒有再扣分了,但也覺得活著沒啥意思了。
文臺還老有人傳言段辭夕與我交遊過密,我嗤笑一聲,段辭夕看我煩都來不及,都記不清多少次把他臉氣黑了。
後來一向雷打不動聽學的段辭夕缺了幾天課,任誰都覺得反常,果不其然我在後竹林找到他。
他向來注重禮節,衣冠端正,可那回形容說不出的憔悴。
我見他不搭理我,自顧自拿過他手裡的信件,卻被一把奪過。
“還給我!”
冷冽的聲線有些脆弱,掠過我就往寢園方向去,把自己關在屋裡誰也不理。
我一頭霧水去找陸文竹,他嗔怪地拿折扇敲我腦袋。
“你傻!我聽祖父說忠義侯來信,段兄母親重病逝世,沒等他回去吊唁就匆匆下葬了。信件也是下葬後才寄來的……他如今要是走了可就視為放棄聽學了。”
我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哪有這麼多巧合,忠義侯見利忘義寵妾滅妻,段辭夕上次爭奪庶弟的圍獵名額定是激怒了其他人……
“阿兄你幫我個忙!”
陸文竹瞪著狐狸眼警惕地看我,聽我耳語完猶豫了半天,嘆聲應下。
我收好行裝選了匹快馬,踹開段辭夕的房門就往裡進。
“快!跟我走!路上解釋!”
段辭夕被我大力拽得一踉跄,時間緊,我倆隻能同乘一匹。
聽我說完潛逃回京的計劃,他臉色變換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被我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