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遲歡
3990

飢荒那年,我被賣到了極樂坊。


 


吃飽穿暖的代價是婉轉承恩。


 


宋隱是恩客裡最窮的那個。


 


床榻之上又最愛紅眼眶。


 


後來,窮書生成了狀元郎。


 


聘貼比屍體先到一步。


 


我隻能一襲嫁衣,六月喜喪。


 


1


 

Advertisement


宋隱臉色黑紫,和我今早吃的豬肝很像。


 


我沒忍住,吐了一地。


 


圍觀人群捂鼻後退。


 


“敢調戲昭寧公主,留全屍都是恩賜了。”


 


“怪不得會求娶妓子。”


 


“什麼鍋配什麼蓋嘛!”


 


趙媽媽掐腰罵道:


 


“都滾開,什麼東西,也來嚼舌根。”


 


“我春風樓的姑娘,隻有S,沒有嫁人這一說。”


 


“人都臭了,小五,捆了丟亂葬崗喂狗!”


 


嘔出酸水泗透了紅蓋頭。


 


模糊視線裡,我瞧見官兵收二十兩銀子,嬉笑離開。


 


趙媽媽推我進門,罵道:“人各有命,別做狀元娘子的夢了。”


 


屋外的調笑被隔絕。


 


我腳下一軟,狠狠磕在門框上。


 


脹痛透過紅綢鑽進骨髓。


 


我扯下蓋頭:


 


“什麼狀元郎,一個窮書生。”


 


“他配不上我。”


 


我抬起頭,對上趙媽媽微紅的眼圈:


 


“宋隱命不好,我不一樣。”


 


我是個看的長遠的妓子。


 


情到濃時,也會資助幾個讀書人。


 


偶爾會有回報。


 


我爬起身,回屋翻出所有金銀,輕聲開口:“我不等宋隱替我贖身了,我自己來。”


 


趙媽媽面色白了又紅,掐著我的胳膊:


 


“天下這麼亂,你贖身能幹嘛!”


 


“留在這裡不好嗎?”


 


以前,確實很好。


 


風吹不到,雨淋不到。


 


可人總是喜新厭舊的。


 


我脫下嫁衣,笑道:


 


“阿琉在昭寧公主府謀了份肥差,請我過去享福呢。”


 


“她說京城繁花似錦。”


 


“我想去看看。”


 


阿琉是春風樓第一個贖身的。


 


城郊的王鐵匠打了四年鐵,買了她,成了親,帶她離了這個傷心地。


 


趙媽媽扔給我一支木簪,冷笑:


 


“繁花似錦隻屬於天潢貴胄。”


 


“小心被吃的渣都不剩。”


 


2


 


我找到了阿琉……的墳。


 


王鐵匠打著哈欠,不耐煩開口:“你瞪我做什麼,她辦事不力,被昭寧公主降罪,關老子什麼事?”


 


我撥開墳頭的雜草:“她怎麼會去昭寧公主府呢?”


 


王鐵匠摸了摸鼻子:


 


“窮唄,還能因為什麼?”


 


“要不是買她花了四年積蓄……”


 


風聲漸急,辱罵的話淹沒料峭秋風裡。


 


王鐵匠打了噴嚏,攏了攏衣衫:


 


“別來我家找我,讓我娘子看見了誤會。”


 


“八月十五呢……呸……真晦氣……”


 


我跟到王鐵匠家。


 


隔著窗戶,他小心翼翼替人描眉,像是對待稀世珍寶。


 


就像從前對阿琉一樣。


 


墓碑上的墨痕未幹,枕邊人已有心上人。


 


“呸,狗男人,把自己娘子賣了換窯子裡的妓子。”


 


賣扁食的大娘啐了口,義憤填膺。


 


我買了碗扁食。


 


大娘麻溜開鍋,嘴裡一刻不停:


 


“這家琉娘子可是能幹的緊。”


 


“漿洗掃灑、繡花,去年,還給我孫子鏽了肚兜呢!”


 


“可惜遇見了不堪託付的,被賣給昭寧公主府了。”


 


“那昭寧公主府是什麼地方……”


 


大娘止住話頭,撥浪鼓似朝四周窺視。


 


我又買了兩碗,笑著開口:“昭寧公主府賞錢多,我也想去呢。”


 


大娘湊到我身邊,聲如蚊喃:


 


“我老頭子給昭寧公主府送菜。”


 


“流水似的人被從後院抬出來啊。”


 


“兩個月前,聽說狀元郎S在那裡呢!”


 


“姑娘,你可別要錢不要命!”


 


大娘放下扁食,袖口一翻,拿走了桌上的五兩銀錢。


 


扁食燙嘴。


 


銀錢灼心。


 


我花了十兩,把自己賣進了昭寧公主府。


 


掌事嬤嬤眉頭舒展,贊許點頭:


 


“是個有遠見的,跟在昭寧公主身邊,榮華富貴都在後頭呢。”


 


“走吧,昭寧公主急等著呢。”


 


3


 


我這一輩子,被賣過兩次。


 


第一次,是飢荒那年。


 


我五歲,被爹賣到了極樂坊。


 


爹老淚縱橫,哭著同我道歉:


 


“皎皎啊,這世道太糟了,我們必須往上爬,才不會被人欺負。”


 


“你哥哥是個讀書的好苗子,他做了官,才能改變這個朝代啊!”


 


爹的眼角高腫。


 


不是哭的,是昨夜被縣令兒子踹的。


 


因為我太餓了,和縣令兒子養的狗爭了一口食。


 


縣令兒子生氣了。


 


爹護著我挨了一腳又一腳。


 


我伸出手,髒髒的,糊了爹一臉:“爹不哭,皎皎願意去。”


 


第二次,我十三歲,我被賣到了春風樓。


 


第三次,是現在,我把自己賣進了昭寧公主府。


 


掌事嬤嬤帶著我去了昭寧公主臥房。


 


遠遠地,我聽見皮鞭破空聲。


 


嬤嬤推開門,洶湧的春色撲面而來。


 


簾紗拂動,人影憧憧。


 


掌事嬤嬤恭敬開口:“殿下,您要找的人來了。”


 


我跪在地上,直到簾後喘息漸漸止。


 


昭寧公主依在面首懷裡,嗓音帶著春後黏湿:


 


“她?怎麼是個女子,懂得床榻之事嗎?”


 


掌事嬤嬤彎著腰:“昭寧公主有所不知,她是窯子裡出來的,調教面首可是一流。”


 


昭寧公主捂嘴輕笑:


 


“行,那就讓她試試。”


 


“做得好,有賞。”


 


“做不好……”


 


昭寧公主手中的皮鞭抽在面首臉上,皮肉相接紅了一片。


 


那面首沒忍住,喊了聲疼。


 


昭寧公主揮手:


 


“真吵。”


 


“拉出去,割了他的舌頭。”


 


昭寧公主秀眉緊蹙。


 


臥房內,丫鬟顫抖著跪了一地。


 


我想,割的應該不止舌頭了。


 


昭寧公主踱到我身邊,腳尖踩在我肩膀:“你不怕?”


 


我垂著頭:“能惹昭寧公主生氣,是他的榮幸。”


 


昭寧公主長眉微挑,嘴角勾起:“倒是個知趣的。”


 


“蕭衹還沒回來嗎?”


 


掌事嬤嬤堆起笑:“殿下,四皇子奉命賑災,再有兩月,就回京了。”


 


昭寧公主面皮微冷,嗤笑:


 


“他算哪門子皇子?”


 


“就是我養的一條狗。”


 


“還是一條不聽話的狗。”


 


昭寧公主眼皮下垂,斜睨著我:“你會訓狗嗎?”


 


4


 


我訓的第一條狗,是宋隱。


 


五歲那年,我在極樂坊遇見了宋隱。


 


她娘人美心善,不嫌棄我年齡小蠢笨。


 


我過了一段好日子。


 


在極樂坊的第三年,寒州起了兵亂,極樂坊被燒了。


 


我和宋隱被小憐姐姐藏在枯井裡。


 


井蓋合上前,六歲的宋隱扯著嗓子喊娘。


 


我SS捂住他的嘴。


 


宋隱咬著我的虎口,失光的眼睛泛著水意,嗓音嗚咽破碎:“我……要……娘……”


 


我趴在他耳邊:“不許出聲,不然,我就扔了你。”


 


宋隱的眼淚掛在睫毛上,將落未落。


 


我和宋隱藏在井裡三天。


 


直到歌舞停歇,馬蹄陣陣遠去。


 


我才背著宋隱爬出來。


 


小憐姐姐赤身躺在雪地裡,硬邦邦的。


 


她的手好涼啊。


 


明明之前替我擦眼淚的時候,那麼軟,那麼熱。


 


五歲那年,我想要一口饅頭,沒得到。


 


如今,宋隱想要娘,也沒得到。


 


宋隱拽著我的手,小心翼翼:“阿姊,我可以哭了嗎?”


 


他很聽話。


 


我點點頭,壓下眼眶的澀意,望著昭寧公主:“我會。”


 


“隻要昭寧公主想要的,我都會做的很好。”


 


昭寧公主撥弄垂下的鈴鐺,笑得開懷:


 


“太子哥哥送的面首到了吧,讓她訓。”


 


鈴鐺脆生生的。


 


和當年宋隱的哭聲一樣動人。


 


我會一直記得的。


 


5


 


窯子嘛。


 


遇見不行的人也不奇怪。


 


我學會了做戲,也學會了無聲無息地下藥。


 


這樣,他們就還會來找我,我就能掙更多錢。


 


我把藥方改良,呈給了昭寧公主。


 


御醫檢查得仔細,最後隻是紅著老臉點頭。


 


昭寧公主躺在榻上,發髻松散,揮了揮手。


 


御醫恭敬告退,掌事嬤嬤扒開我的嘴,把藥丸喂了下去。


 


我很順從。


 


昭寧公主眼底多了幾分興趣。


 


我輕聲開口:“能為殿下試藥,是我的榮幸。”


 


昭寧公主腳尖勾起我的下巴,笑意盈盈:“你想要什麼呢?”


 


人總有想要的東西,用著才能放心。


 


就像爹賣我要錢。


 


我陪著宋隱,是想要小憐姐姐的愛。


 


我擠出幾滴淚:


 


“東巷王鐵匠騙我錢財,負我真心。”


 


“我想請昭寧公主給我討個公道。”


 


昭寧公主嘴角微勾:


 


“這批面首,你調教的很好。”


 


“沒讓本宮失望。”


 


“本宮賞你這個恩典。”


 


真好。


 


昭寧公主賞了我很多銀錢、首飾。


 


有很多很多很多個二十兩。


 


掌事嬤嬤睨著我手腕的玉镯,冷嘲熱諷:


 


“真是能幹啊!”


 


“說不定馬上就越過我了。”


 


我摘下玉镯,塞進掌事嬤嬤手裡:


 


“您從小陪著昭寧公主,任誰也越不過您啊。”


 


掌事嬤嬤皺紋散開,像是陳年豆腐,笑的顫動:


 


“哎呦,是個懂事的。”


 


“我就說,選你入府是對的。”


 


我笑著倒了一杯又一杯酒:


 


“還需要嬤嬤您多栽培。”


 


“嬤嬤,昭寧公主可有什麼禁忌,他人碰不得的?”


 


掌事嬤嬤臉頰泛紅,得意洋洋:


 


“這你就問對人了。”


 


“沒誰比我更了解昭寧公主。”


 


“昭寧公主嘛,禁忌說多也多,說少也少。”


 


“你隻記住一條,聽話。”


 


“昭寧公主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不要像那什麼狀元郎一樣,昭寧公主不過是讓他侍奉一夜……”


 


冷風陡起,卷起雪花砸向窗棂。


 


掌事嬤嬤打了個噴嚏,醉醺醺開口:


 


“才寒露,今年雪怎麼下得這樣早。”


 


“話說,昭寧公主養的狗該回來了啊。”


 


瑞雪兆豐年。


 


可我差點因為這條狗,活不到開春。


 


6


 


我來到昭寧公主府的第三個月整,見到了蕭衹。


 


昭寧公主口中的狗。


 


他正跪在地上挨打,像是受不住,彎了下脊背。


 


彼時,我正給昭寧公主送今晚的湯藥。


 


白玉瓷杯破空而來,我閃躲不及,挨了個實在。


 


手中湯藥傾斜,盡數落在昭寧昭公主腳邊。


 


初冬的寒氣卷著藥香升空。


 


我倒在地上,雲霧蒸騰中,對上一雙猩紅的眼。


 


我愣住,竟忘了告罪。


 


下一瞬,臉頰重重挨了一鞭。


 


昭寧公主臉色漲紅,嬌聲怒罵:“賤婢,你想燙S本宮嗎?!”


 


蕭衹移開眼,勾唇譏笑:


 


“皇姐是身子虛空了嗎?還需要喝湯藥?”


 


“怕不是活不長了?”


 


嘲諷之意明顯。


 


昭寧公主的皮鞭轉了方向,打在他的眉骨。


 


一下又一下。


 


蕭衹手腕撐地,不偏不躲,像是逆來順受慣了。


 


直到藥香散盡。


 


昭寧公主扔了破爛的皮鞭,倒在軟塌上。


 


她腳踝被濺到的幾滴藥汁已經幹涸。


 


怒氣也已經沉底。


 


昭寧公主踹著氣,衝我抬了抬下巴:


 


“你不是有媚藥嗎?”


 


“給他下,看著他,不許他疏解。”


 


“本宮要他生不如S。”


 


我如夢初醒,顫聲應是。


 


離開前,我聽見昭寧公主怨毒的聲音:


 


“蕭衹,你娘害S我母妃。”


 


“活該父皇不要你。”


 


“你欠我的,你就該留在我身邊做一條狗。”


 


7


 


進京這一路,我打聽了許多消息。


 


妓院、茶樓、說書攤、走街串巷的小販……


 


我終於對這些天潢貴胄了解三分。


 


可顯然,並不夠。


 


比如,我知道,皇帝有兩個兒子,太子和四皇子。


 


比如,我知道,皇帝隻有一個女兒,是先皇後所生,極得寵愛,尊貴無比。


 


比如,我知道,昭寧公主和四皇子感情深厚,二人合府同住。


 


可我不知道,四皇子蕭衹被圈養在昭寧公主府。


 


我更不知道,蕭衹住的地方,還不如昭寧公主府的小廝。


 


我更不敢相信,蕭衹和宋隱長得那麼像。


 


蕭衹蜷縮在床上,手腳被SS捆住,額頭浮上一層薄汗。


 


他鼻尖泛著不正常的紅,嗫嚅著:


 


“好熱……”


 


“娘……”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沒娘的孩子總是愛喊娘。


 


我之前也總是喊,尤其是生病的時候。


 


極樂坊被毀之後,我帶著宋隱跟著流民向南逃。


 


可風霜太急了。


 


我隻能把袄子裡的棉絮拆了出來,縫進宋隱的復褥中。


 


我怕他撐不到江州。


 


我怕小憐姐姐還沒過奈何橋。


 


可我先病倒了,倒在離江州十裡的地方。


 


高熱。


 


好多人都是這樣S的。


 


流寇四竄,人人自顧不暇,分不出一點善心了。


 


宋隱的哭聲漸漸遠去,我隻能嚇唬他:


 


“離我遠點,不然,你也會S。”


 


“你朝南跑,不許回頭,不許哭,不然,我也不要你了。”


 


宋隱臉頰凝著霜花,冰涼的淚砸在我手心:


 


“阿姊,我去給你找大夫,阿姊——”


 


可憐兮兮的,像極了白瓷娃娃。


 


我娘給我買過一個,被妹妹不小心打碎了。


 


後來,再也沒機會買了。


 


恍惚中,我好想看見我娘衝我招手。


 


我張開嘴,猛烈的風灌入口腔:


 


“娘……娘……我不是故意害爹被打的。”


 


“你……別丟下……我。”


 


眼皮沉重,我再也撐不住。


 

設置
  • 主題模式
  • 字體大小
  • 16
  • 字體樣式
  • 雅黑
  • 宋體
  • 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