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自去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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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嫁於我時,才十七歲。


 


洞房花燭夜,她一臉好奇地蹲在我輪椅邊上,驚嘆不已:「你這暗箭是如何藏把手裡的?」


 


「你手上怎麼這麼多疤?」


 


「你腿當真斷了?下半身還有反應嗎?能做那事嗎?」


 


「……」


 


她嘰嘰喳喳,吵醒了將軍府的滿室冷清。


 


也喚醒了一個麻木的靈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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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皇帝苦守邊關五年,早該功成身退,娶妻生子。


 


可惜我與他一同長大,太知道他是什麼德行。


 


近來朝臣非議,說這天下是紀家的天下。


 


他心懷不滿。


 


於是當年出徵時贈我的刀,賦予我的權利,都想收回去。


 


甚至不惜以養傷的名頭,釋了我的兵權,還給我賜了婚。


 


「京城李木匠的女兒,驍勇名聲在外,鎮北將軍忠勇無雙,戍邊有功,今特賜婚於此,以彰其德。」


 


他坐在龍椅上,眼底盡是嘲諷。


 


賜婚隻是為了羞辱我,卻要毀了一個姑娘一輩子。


 


我拖著半殘的身子跪了下去,不斷乞求他:「皇上,太醫說我命不久矣,還請收回成命。」


 


「紀行簡,皇恩浩蕩,朕給你的恩,你得接著。」


 


是啊,我與他,不過君臣而已。


 


君要臣S,臣,不得不S。


 


2


 


看來這親是不得不結了。


 


久不在京師,我也不知道那姑娘怎麼樣,便讓手底下的人去打聽。


 


結果屬下回來後,卻支支吾吾:「將軍,這姑娘……她……」


 


「說吧!」


 


「這姑娘叫李向晚,沒什麼好名聲,她被人退了三次婚,琴棋書畫女工更是一概不會,就隻懂跟著她爹做木匠活。」


 


「她既如此不堪,那為何有人還願與她成婚?」


 


「因為她家有錢啊。」


 


聽到這裡我笑了。


 


屬下急得抓耳撓腮:「將軍您不想著退婚,竟還笑得出來?」


 


我咳嗽幾聲:「不是那姑娘不好,是世人貪得無厭。」


 


既想要錢權,又想要名利。


 


也罷也罷,想她是個經得住事的女子。


 


等我S後,自己也能好好過日子。


 


她想掙脫世俗,我便用整個將軍府給她做庇護,讓她快意餘生。


 


也不算虧欠了她。


 


3


 


大婚之日,我想本應賓客寥寥。


 


畢竟皇帝對我的態度,朝臣都看在眼裡。


 


誰想皇帝竟親自來了,身後還跟著文武百官。


 


年少時我們把酒暢聊,他說日後我若成婚,他必親自來賀,還要當證婚人,讓天下人都知道,我與他是手足兄弟。


 


如今倒也沒算食言。


 


我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到他跟前。


 


「聽說民間有中三彩的習俗,如今朕親自來賀你新婚之喜,不知紀將軍可否露一手?」


 


話音剛落,下人便將弓丟在了我的腳下。


 


原來他不是來賀我,而是想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羞辱我。


 


他明知我手上有傷,拉不動弓。


 


卻依舊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


 


看著遠處被高高挑起的彩花,我沉默不語。


 


朝臣黑壓壓地站在他身後,也沒有人敢說話。


 


劍拔弩張之際,一道清麗明豔的聲音忽然傳來:「我說怎麼還不來拜天地,原來外面這麼熱鬧。」


 


「這新娘子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還掀了蓋頭。」


 


「簡直是目無王法,無理取鬧!」


 


剛剛還安靜的朝臣瞬間炸開了鍋。


 


之前隻聽聞她行事乖張,沒想到居然大膽到如此地步。


 


李向晚一襲紅衣,明豔照人。


 


她無畏無懼地往我身前一站,向皇帝行禮:「陛下,吉時快到了,不如就由我來射這彩頭吧。」


 


「滑天下之大稽!」


 


「這女子簡直粗俗不堪。」


 


「是啊,女子射彩,聞所未聞。」


 


或許是群臣的嘲笑取悅了皇帝,他居然欣然應允。


 


李向晚微微一笑,拿走我手裡的弓,搭好彩箭,好似聽不見那些譏笑嘲諷:


 


「一願夫妻和睦,日進鬥金!」


 


箭應聲離弦,穿透第一朵彩花,紛紛揚揚的彩紙飄然落下。


 


場內譏笑逐漸平息,皇帝臉上也露出詫異,她雀躍地跳了起來,又搭上第二支箭:「二願君身常健,福壽康寧!」


 


伴隨箭頭劃破長空的聲音,彩紙再次飛舞。


 


這次人群裡再沒有聲音。


 


她歡呼一聲,準備拿第三支箭時,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從輪椅旁的把手裡抽出一把小弩,對準了第三朵彩花:「三願向晚一生順遂,萬事勝意。」


 


密集的彩紙落下,在場人的臉色比彩紙還五彩繽紛,好似他們數十年如一日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如此情況,不知用哪種表情來面對。


 


皇帝亦然。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高朋滿座中,無一人是真心來賀。


 


他們被權利裹挾著,或麻木,或冷漠。


 


而夫人好似一把熾熱利劍,戳破了他們的虛偽。


 


漫天華彩中,向晚仰著螢白小臉,很是開心,她在我身邊拍手歡呼,激動地推著我的輪椅往喜堂跑去:「走咯!拜天地去咯。」


 


4


 


我二十七年來第一次紅臉,是在我的洞房花燭夜。


 


夫人目光如炬,先是滿心歡喜地盯著我的輪椅,擺弄著把手裡的機關,然後把目光落到了我的下半身。


 


我被盯得臉上像起了火。


 


她卻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唉!無礙,即便不能人道,紀將軍這張臉還是俊俏的。」


 


她竟然說……說出如此輕浮的話?


 


我心底不知怎麼忽然堵了一口氣。


 


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人說我俊俏。


 


難道不應該是滿身煞氣嗎?


 


而且我也並非不能人道,隻是……


 


算了,她還年輕,一輩子還很長,沒必要被我耽誤。


 


誤會就誤會吧。


 


於是我無奈一笑:「委屈你了,我……」


 


她連連擺手,「我可不委屈,將軍才是可惜了,這身量體魄,若是沒傷著,肯定能一次扛四五袋苞米,我家苞米快熟了呢……」


 


「……」


 


我幾欲開口,都有種提不起氣來的感覺。


 


夫人說話也真是……無人能及。


 


洞房花燭夜,應是兩情歡好時。


 


可她說我不能人道,便拉著我一起研究輪椅。


 


向晚一身素衣,隨意地坐在榻上,身邊亂擺著幾張圖紙,興高採烈地同我講輪椅該如何改進。


 


最後橫七豎八地趴在榻上睡著了,臉上還留著墨漬。


 


我搖頭嘆息,替她擦去臉上的髒汙。


 


聽她嘟嘟囔囔說著夢話:


 


「回來了……出徵的人回來了。」


 


我心下微慟,思緒紛亂。


 


此時丫鬟悄然走了進來。


 


她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人,又看向我,勸道:「將軍的腿應該定時去施針,太醫已經等許久了。」


 


我按住痛到有些抽搐的腿,笑道:「剛剛聽夫人說話,沒注意到腿疼。」


 


丫鬟推我出去,因為曾是母親身邊的人,因此語氣裡多了幾分責怪:「夫人還是小孩心性,說起話來沒完,將軍應該顧及自己的身體。」


 


「不礙事,我喜歡聽她說話。」


 


5


 


夫人活潑好動,原本偌大的將軍府隻有我一個人,冷冷清清。


 


可自她嫁進來後,我忽然覺得將軍府變得滿滿當當了。


 


譬如此刻——


 


「你們在掛什麼?」


 


我原本在屋內看書,但外面喧鬧異常,索性也出來看看他們在搞什麼名堂。


 


「這是夫人做的兔子燈,她說要掛起來,可是這梯子矮了點,夫人去找杆子了。」


 


這兔子燈……實在算不上好看。


 


隻是她想掛就隨她去吧。


 


轉身正欲回屋。


 


忽然——


 


「我來啦!我來啦!我找著杆子了。」


 


循著聲音望去,夫人腳下踏著落花,端著我的長槍,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院中僕人皆臉色大變,她卻一臉得意:「你看我扎了很多兔子燈,我發現府裡太暗了,昨天我回來差點撞牆上……」


 


她一面說著,一面爬上梯子,用長槍的一頭挑起兔子燈掛到房梁上。


 


身旁屬下看不下去了:「夫人,這長槍不……」


 


我抬手阻止:「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幫夫人掛燈籠?」


 


言畢,我又縮回了那間不見光的書房。


 


自受傷後我總是鬱鬱寡歡,先前強打的精神也頹然下去,好像世上沒有需要我花費心力去做的事。


 


不像以前在戰場上,每天都要繃緊所有弦,拼盡全力活下去。


 


「將軍明明想多跟夫人待在一起,為何又退回來?」下屬憂心忡忡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怔怔地看著窗外的人。


 


她此刻正端著我的長槍打樹上的果子,槍有些重,她握不穩,一下打偏在旁邊的海棠樹上,驚起落英繽紛。


 


引得她不住地笑。


 


剎那間我竟然想,若是我能行動自如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幫她摘果子,打海棠。


 


想著想著我不禁自嘲地笑了。


 


太醫都說能保住性命就算上天眷顧了。


 


我竟然還在這痴人說夢?


 


不去打擾她,不與她扯上關系,等她想走的那天,或許我心裡會好受些。


 


將目光落回書上,我心口一陣發悶,甚至有些發疼,於是忍不住去摸抽屜裡的丹藥。


 


下屬見狀連忙制止:「太醫交代,此藥不可多食,您今天已經吃了三顆了。」


 


我心頭猛然升起一陣怒火,正要發作,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忽然出現在窗外。


 


「紀行簡,這果子好甜啊!你嘗嘗。」


 


李向晚抱了滿懷梨放在書案上,睜著亮閃閃的眼睛,期待地看著我。


 


沒來由的,心緒好像一下就平復了。


 


她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連連贊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梨!」


 


我也因此順手拿起一個。


 


但咬下去的第一口,一股酸澀猛然在嘴裡化開,她見狀終於忍不住埋著頭笑了起來:「哈哈哈,又騙到一個,堂堂紀將軍這麼容易上當啊!」


 


我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梨,故作冷靜地拿起手邊的書。


 


她歪著頭看我,狡黠的眼睛像極了小狐狸。


 


6


 


後來我才知道,夫人滿府掛燈籠是因為她怕黑。


 


成婚後,她也沒有放下自己的木匠活,我這才知道她所說的木工,不是什麼小玩意兒,而是給軍機營做弓弩。


 


軍機營的活計並不輕松,她常常很晚才回來。


 


丫鬟也旁敲側擊提醒過我,說她既然進將軍府,就不該繼續拋頭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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