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甚在意。
她可以永遠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必因為任何人改變。
那天她很晚都沒有回來,我有些擔心,在書房門口等了兩個時辰,才見她抱緊自己的小包,從廊檐下一路小跑過來。
直到我叫住她,她緊繃的身子才一松,飛奔過來,撲進我懷裡。
我腿腳不便,隻能用手臂攬住她。
我看著埋進我懷裡的腦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你跑什麼?」
「你怎麼還不睡?」她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睡不著,出來透透氣。」
「那我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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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疾手快地推起我的輪椅,就往她院子裡去。
到底是誰陪誰啊?
我沒有戳穿她,任由她推著我四處亂竄。
初夏時節,花香幽幽地飄在空中,靜謐的庭院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穿梭在錯落的燭火裡,身影與光影不停變幻,好似幻夢一場。
「今日過得怎麼樣?」我或許是瘋了,竟然會問出這種話?
可是她不覺得奇怪,反而順著我的話打開了話匣子:「害,別提了,今天剛出門,我最愛吃的芙蓉糕就賣完了,去軍機營又跟他們爭論了一場,晚上回家還聽馬夫講了鬼故事……」
她在身後喋喋不休,我靜靜聽著,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他們說得沒錯,我就是想和她多待在一起。
我的確動了妄念。
人,的確是貪得無厭的。
一開始我就想遠遠看著她,現在我又想能跟她說上話。
……
反正她現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有限的時光裡,我想放縱自己一回。
那晚後,我開始等她回家,從書房門口等到府門口,有時候會帶上一點芙蓉糕,有時候會帶一件厚衣服。
然後等待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長街盡頭。
這漫長又枯燥的過程讓人甘之如飴,大概是等的人正在滿懷期待吧。
可我也知道,我這種人最好不要有期待,不然會比墜落地獄還痛苦。
7
某天我等了許久,她都沒有回來,察覺不對,我立馬派出暗衛去尋。
結果暗衛卻說她被人接進了宮裡。
聽到這個消息,我渾身血液瞬間凝滯。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爭了,他為什麼還要剝奪我最後一點希望?
「魏子臨要做什麼?準備車馬,我要入宮!快!」我發瘋般指示身邊的人。
暗衛謹慎地看我一眼,頓了頓道:「陛下沒有做什麼,隻是在給夫人說將軍之前打仗的事。」
「什麼事?」
「說……說……」他斟酌著詞句,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我卻隻覺周身暴戾之氣快要壓不住。
畢竟我與魏子臨一起長大,他最知道怎麼往我傷口上撒鹽。
「陛下稱贊將軍英勇,當年錦州與黎城同時被襲,將軍為了大義,棄自己父兄於孤城S戰,最後守住黎城,此等心性非常人所有。」
身體裡繃緊的弦突然就斷了,我頹然地癱倒在輪椅上。
暗衛伏在地上不敢再開口。
看著膝上盤子裡的芙蓉糕,我忽然冷笑一聲,然後呆呆看著長街盡頭。
果然我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會失去。
當年錦州與黎城失守,我帶著援軍,必須做出抉擇。
黎城作為關要,我選了黎城。
而錦州城外,敵軍盤踞,他們用三天時間屠了一座城。
當時我母親剛剛將我們的冬衣寄來邊關,他們到S也沒有穿上。
父兄S訊傳回京師後,母親悲痛欲絕,在家中自盡,我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想必他們恨極了我,都不願再見到我。
如今向晚也知道了,肯定會離我而去。
我呆滯地低頭看著芙蓉糕,想拿起一塊,手上竟沒有一點力氣,反而將一整盤芙蓉糕打翻在地。
「將軍該服藥了,夫人想必今晚不會回來了。」
丫鬟擔憂地勸道。
我卻像被抽離了靈魂一般:「不,我要等她回來。」
就算她大罵我一頓,或者恨我,厭惡我,我都想見她最後一面。
我想好好道個別。
曾經離別,我以為總會重逢,可惜有的人永遠留在了昨天,我一次都沒有好好地道別。
8
拂曉來臨時,那個小小的人影出現了。
她好像很累,平常總是昂揚的腦袋耷拉著,一臉疲憊。
走到府門口才慢慢抬起頭,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
「吃飯了嗎?」我率先開口,甚至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
她又低下了頭,小聲道:「吃過了,我先去休息了。」
然後慢吞吞地往府裡走。
我心下一緊,她沒有罵我,也沒有問我。
我寧願她對我橫眉冷對,也不想她失去往日蓬勃生機的樣子。
也可能她也在害怕我,怕我像舍下父兄那樣舍下她。
她回來後把自己關在屋子三天,不去軍機營,也不出來見人。
而我在她屋外待了三天。
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知道刀已經懸在脖子上,卻還不S心,偏要等刀落下,偏要等她自己說離開。
直到舊疾復發,下人們把我抬回屋子。
病來如山倒,我覺得腿上似有萬蟻噬骨,疼得我想往牆上撞,四個人按著我灌了藥,才讓我昏睡過去。
夢裡光怪陸離。
我夢見了兄長,那時他 20 歲,我 17 歲。
我們跟隨父親出徵。
我騎著雪白的馬兒跟在他們身後,笑著跟兩旁歡送的百姓揮手。
可父兄卻笑都不笑一下,就冷著臉往前走。
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
光景猛然變幻,這次兄長躺在血泊裡,而母親立在一旁,面容扭曲:「我來給你哥哥送冬衣,你也穿上跟我們走吧!」
「你來……接我了嗎?」
我拖著病腿,爬向她。
可卻她冷冷地看著我,扯著嘴角:「是啊!行簡,走吧!時辰到了。」
9
走?我確實該走了,前路白骨累累,至暗潮湿,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她應該走了吧?
又是不告而別。
不過這樣也挺好,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去了。
倏忽間,我睜開眼,屋內隻一盞昏暗燭火,幾個心腹手下在另外一間屋子與太醫討論我的病情。
我掙扎著起身往前探去。
輪椅就在前面一點,右邊把手藏有弓弩。
我要給自己一個解脫。
「將軍憂思過重,況且他根本沒有求生意志。」
「那要不換幾味藥?總得想辦法吧!」
「唉,再名貴的藥材,也要他自己想好才行。」
隔壁時不時傳來議論聲,我也終於靠近了輪椅,伸直手去拿把手裡的弓弩。
突然,外間傳來砰的一聲,似有人撞在門上,剎那間,我收回了手。
向晚穿著裡衣跑了進來。
她……她竟然沒走!
反而提著裙子跑過來,像兔子般三步兩步蹦到了我的床上。
然後蠕動著往我被子裡鑽。
「外面的樹像老妖怪,好嚇人,我不敢回去了!」
她軟乎乎的窩在被子裡,我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臉上熱得厲害,趕緊出聲道:「那你也不能睡我床上……快出來,我讓人送你回去。」
我話音剛落,被子裡的人就手一伸,抱住了我的腰:「我不!我今天就要跟你一起睡!」
我僵直著身子,拉她的手遲疑了。
猶豫不定是軍中大忌,可是在李向晚身上我犯了太多次了。
「不行,快出來。」我的抵抗太過無力。
「不出來!不出來!」她蒙在被子裡,聲音瓮聲瓮氣。
「……」
對於現在的狀況,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被子被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悶紅的小臉,她瞪著眼睛氣鼓鼓地看向我:「你好狠的心!外面那麼黑,你就不能讓我待在你身邊嗎?」
圓圓的眼睛瞬間蒙了一層薄淚。
她不是拿我尋開心,她是真的傷心了。
於是我慌張伸手,她卻把臉撇到一邊,不想讓我碰,但抱著我腰的手卻未松開。
「罷了,你想睡就睡吧。」
我好聲好氣中帶著幾分無奈。
她把臉轉了過來,眼睛紅紅的,語氣也帶著幾分哽咽:「紀行簡你快好起來吧!我們家的苞米真的快熟了。」
我目光微頓,心下了然。
夫人聰慧,她當然知道我剛剛想做什麼。
所以換了種方式挽留。
這次換我轉過臉去擦眼淚。
她一直都沒想過走,即便知道我如此不堪,她也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將手伸進被子裡,試探著摸她的肩膀手臂:「剛剛是不是撞門上了?疼嗎?」
10
翌日清晨,我伸手向旁邊,摸到一片冰冷。
睜開眼,旁邊早已沒了人影。
丫鬟端著藥碗進來,瞧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夫人囑咐說將軍醒了記得喝藥。」
這算怎麼回事,第二天起來就讓我喝藥,好像我……
可昨晚……昨晚明明什麼都沒發生!
「別笑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丫鬟不以為然:「我又沒說什麼,將軍現在可願出去透透氣?夫人去了祠堂。」
她去祠堂做什麼?
我心下一緊,快速喝了藥,讓人推我去祠堂。
祠堂內,所有靈牌都做了新的,一看就是出自她手。
一旁還立著一個一人高的長明燈。
小小的她,舉著香,在蒲團上跪得筆直:「三叔公、大伯、父親、母親、大哥……我現在正式來拜見諸位,不是以行簡新婦的身份來,而是以大梁子民的身份來,謝謝你們守著大梁,讓百姓安居樂業……你們是勇士,是大英雄。」
其實我兄長一點也不勇士,他也怕S。
他總念叨著,這仗什麼時候打完,他要回家娶妻生子,然後經營幾個鋪子,再耕耘幾畝良田。
他要與他心上人永結同心,還要帶著他的孩子下河捉魚摸蝦,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以前父親總罵他,說他心底全無前程,盡是些風花雪月。
他說打仗有什麼好,成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敗了亦是馬革裹屍,黃土一抔。
他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後來也一個人S守了孤城三天三夜。
情緒在心口不斷翻湧。
日頭照在身上熱熱的,在這病體裡麻木許久的靈魂,似乎也開始回暖。
當日我隻身一人進了皇宮。
魏子臨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竟還活著?」
11
他坐在金雕玉砌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中早已沒有了為國為民的熱忱。
而我紀家世代忠良竟然侍奉這樣的君主?
「託陛下的福,我不但要活著,還要好好活著,今日入宮是想請陛下莫再叨擾我的家人。」
他眉毛一挑:「怎麼?你那不知不畏的夫人也怕你了?」
「勞您掛心,夫人明曉事理,回去就給為大梁犧牲的人重新做了靈牌,誠信祭奠。」
「隻是魏子臨,你若再瘋下去,當心自食惡果!」
我冷眼看著他的表情逐漸扭曲,然後一腳踹翻書案,憤怒地指著我:「你敢這樣同朕說話!還當真覺得這天下是你紀家打的,便姓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