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下一張明信片是來自挪威的。

 

To小魚：這個地方讓我想到那本書。

 

當時並沒有勇氣跟你說，但此時我竟可以坦然寫下。

 

最最喜歡你，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我希望這些明信片到不了你手中。

 

卻又私心地想讓你知道。

 

From江川

 

2017.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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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呼吸頓住，捂住嘴難以置信。

 

江川，喜歡我？

 

他怎麼會喜歡我？

 

我不出眾，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才藝。

 

我不聰明，一道數學題需要琢磨上百遍才能弄懂。

 

我甚至不勇敢。

 

高一看《挪威的森林》時，被班上頑戾的男同學搶走，大聲宣告著：“大家快看啊，有人看黃書！”

 

我臉漲得通紅，追上去搶，卻不慎被桌腳絆倒在地。

 

隻覺得整個人被屈辱、羞恥環繞，抬不起頭。

 

是江川一把將我拉起。

 

然後冷著臉奪過男同學手中的書，狠狠給了他一拳：

 

“有意思嗎？”

 

“隻有你這種白痴才會盯著淺顯的地方反復強調。”

 

江川在班上向來較為友善。

 

不怎麼管闲事，話也不多。

 

那男同學本就是欺軟怕硬的性子，見江川如此動怒，饒是被揍了也不敢還手，疼得龇牙咧嘴地回道：“開個玩笑而已，至於嗎？”

 

江川卻把他拖到我面前：“道歉，否則我們一起去辦公室理論理論。”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含著眼淚回到座位上。

 

江川將書的褶皺撫平，輕放在我桌上：“你別聽他亂說。”

 

見我沒再碰那本書，依舊是一副淚眼汪汪的模樣。

 

他又重新將書拿起，低聲問道：“你看完了嗎？”

 

我點點頭。

 

“那可以借我嗎？”

 

聞言我不由得抬頭看向他。

 

少年穿著樸素的校服，外套的拉鏈微敞。

 

舉起書的十指修長，指節分明。

 

他的目光靜靜落在我身上，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那一刻，我很肯定我十分喜歡他。

 

於是我鄭重地凝視著他，語氣無比誠懇：

 

“江川，謝謝你，這本書，就當送你了。”

 

他輕笑了聲，“謝啦，小魚。”

 

那天我在草稿紙上寫了無數遍“江川”的名字。

 

何其有幸，能在我平平無奇的一生中遇見他。

 

11

 

江川陸陸續續去了歐洲很多國家。

 

聖誕那一日，他拍了張白雪皑皑下的聖誕老人故鄉。

 

大雪中閃耀的棵棵聖誕樹像極了童話秘境。

 

〔芬蘭〕

 

To小魚：聖誕快樂呀。

 

記得高二的聖誕節學校下了大雪，你和夏潞一起在操場的角落堆雪人。

 

頭頂的燈光聚焦在你身上，你的臉凍得通紅一片，卻不忘把頭頂的聖誕帽給雪人戴上。

 

果然是溫暖善良的小魚。

 

那天我收到了很多賀卡，獨獨沒有收到你的。

 

我怕在你心裡我已經成了陌生的“高一同學”。

 

所以那天我也寫了很多賀卡，獨獨不敢親手送給你。

 

原諒我是個膽小鬼。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堆個雪人。

 

可以嗎？

 

From江川

 

2017.12.25

 

我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怎麼都止不住。

 

江川從來都不是膽小鬼。

 

最膽小懦弱的，一直是我。

 

他會主動給我提行李。

 

他會主動找我搭話。

 

他會為了維護我那顆可憐的自尊心，悄悄在暗地裡幫我。

 

他也會在我受了委屈時，立馬挺身而出。

 

就連最簡單的“新年快樂”，都是他先主動發。

 

他朝我走了九十九步，我卻一直背對著他，從未看見。

 

我以為我一直在看他的背影，沒想到築起城牆的卻是我自己。

 

或許是上天對膽小的我的懲罰。

 

高三那年開始，我連偷看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12

 

明信片已經見底，隻剩最後一張。

 

中間隔了兩年左右，時間定格在2020年1月。

 

那是透過窗戶拍的學校的照片。

 

To小魚：

 

有時希望自己能勇敢一點。

 

有時卻又覺得，幸好沒有勇敢。

 

還有很多我覺得你會去的地方都沒來得及去。

 

不過人不能貪心嘛，已經值啦。

 

這幾年的時間，都是我偷來的。

 

我差點就要碰到月亮，可惜天亮了。

 

最近疫情很嚴重，小魚一定要做好防護。

 

還有，要快樂。

 

From江川

 

2020.01.07

 

我已經淚流滿面，心中一陣不好的預感淌過。

 

慌亂地跑到夏潞臥室，站在原地問：

 

“答案呢？”

 

“我找不到答案啊潞潞……”

 

她眼眶微紅，垂下頭，聲音很輕，卻砸得我心尖都疼。

 

“江川高三那年，是出國治病的。”

 

“做了一年的治療，他痛不欲生，覺得身體好一點了之後，就跟父母說不治了。他想用剩下的時間幹些有意義的事情，開始回國旅行。”

 

“半年不到，他的病再次復發，隻能繼續回醫院躺著。”

 

“2017年，他罕見地恢復了不少，又獨自去了歐洲。”

 

“其實從歐洲回國後他身體還不錯，於是他特別積極地配合治療。”

 

“隻可惜……”

 

說到這她哽咽了一瞬。

 

我睜著眼，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

 

“可惜什麼？”

 

“江川還好好的不是嗎？”

 

“他運動會拿過好幾項第一，一千米一直都是前三，身體素質很好的，不是嗎？”

 

“潞潞，你都知道的，不是嗎？……”

 

夏潞強忍的淚水掉了下來。

 

“可惜遇上了疫情。他陽了之後並發症比其他人嚴重許多，整個肺部感染，甚至蔓延到了別的部位，不到一周就被宣告搶救無效S亡。”

 

13

 

我整個人跌坐在地。

 

“疫情……”

 

疫情至今已經過去三四年，也就是說，江川已經離開三四年了。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悶悶的疼痛感傳來。

 

夏潞哭著抱住我：“文歌，我也才知道。”

 

“上周你在朋友圈轉發了訂婚的消息，我突然在年級群收到了江川的好友申請，他媽媽將把江川去世的事情告訴了我，然後問我，你是不是自願結婚的，會幸福嗎？”

 

“我當然知道你不願意，而且我也不想讓你有遺憾。他媽媽這才將明信片和紅包一起寄給你。”

 

“這一切，都是江川生前安排好的。”

 

我無力地靠在夏潞肩上，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緒，痛哭出聲。

 

“這不是我要的答案！……”

 

“我不要這個答案……”

 

我要江川好好活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著。

 

14

 

那天晚上我抱著明信片哭了一夜。

 

次日，我打開了和江川的聊天界面。

 

上一次的聊天還停留在2013年的除夕。

 

至今已經十年有餘。

 

我痛恨自己，為什麼不鼓起勇氣給他發消息。

 

哪怕隻是簡單的問候。

 

哪怕隻是簡單的節日快樂呢？

 

會不會讓他的治療沒那麼痛苦？

 

2024年9月23日。

 

我給江川發去十年以來的第一條信息。

 

“好久不見啊江川。”

 

“我好像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到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

 

過了一會兒，那邊傳回來消息。

 

江川：“小魚，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手機掉在床上，我SS捂住雙眼，淚水穿過指縫緩緩流下。

 

我沒有再繼續發消息。

 

就讓聊天界面一直停留在此處。

 

就像是江川的的確確回復了我一樣。

 

哪怕我心中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那隻是阿姨以江川的名義回復的。

 

我的江川，再也不會回來了。

 

15

 

後來我聯系上了江川的父母。

 

叔叔阿姨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們已經移民至國外，但江川的墓地依舊在C市。

 

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我們高中所在的城市。

 

我帶著漂亮的雛菊，按照阿姨給的地址去給他掃墓。

 

聽說雛菊也叫長命菊。

 

希望江川，下輩子能長命百歲。

 

另外，雛菊的花語是身藏在心底的愛。

 

我沒有再膽小啦。

 

江川，你聽見了嗎？

 

16後記

 

虞文歌從江川的墓地回來後就辦理了離職。

 

她帶上那一疊厚厚的明信片。

 

循著上面的足跡，走遍大江南北，走遍世界各地。

 

至於江川給她的那筆錢，雖然不多，但她一直沒有碰。

 

她時常給我發來信息，語氣激動：

 

“潞潞！你看，當時江川就是站在這裡給我拍的明信片，角度是不是都一模一樣？”

 

我看著她拍的照片，那張明信片已經泛黃。

 

心中總是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傷。

 

我忍不住問她：“文歌，你還好吧？”

 

她回得很是灑脫：“放心啦潞潞，我好得不能再好啦。”

 

“等我把江川走過的地方走完，我就回來打工。”

 

“掙了錢我再繼續去旅遊，給江川和你都寫明信片，讓你們看看新鮮的地方。”

 

“這樣的日子比被我爸媽逼著結婚生子渾渾噩噩一輩子要有意義。”

 

我笑了笑：“好。文歌，別忘了，要快樂。”

 

我聽見她用力地“嗯！”了一聲。

 

“對，要快樂！”

 

江川番外

 

1

 

高一報到那天，我遇見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她沒有父母來接送，瘦瘦小小的一個，背著重重的行李。

 

我在後邊看著，總覺得那包能給她人壓垮。

 

於是我把行李給了老爸，快步上前去拎起她的包。

 

“同學，我幫你。”

 

這是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抬頭看我，腮幫子像塞了兩團棉花，圓鼓鼓的。

 

像隻小金魚。

 

然後她就叫我“學長”了。

 

我氣笑了。

 

小魚同學，我沒這麼老吧？

 

2

 

回到班上發現，小魚同學和我竟然同一個班。

 

原來她叫“虞文歌”。

 

“小魚”這個稱呼好像更貼她了。

 

她很腼腆，在班上總是沉默寡言的形象。

 

班主任讓大家自我介紹時，她滿臉通紅。

 

我總擔心她會不會把自己憋S。

 

還好還好。

 

她還是會呼吸的。

 

3

 

和小魚同學做同桌了。

 

原來她並不沉默寡言，隻是比較慢熱。

 

她似乎很喜歡旅行。

 

她想去北京，想去長白山，想去很多很多地方。

 

我以為她父母經常帶她出去玩，她才會這般感興趣。

 

沒想到她卻說：

 

“因為想離家裡遠遠的，越遠越好。”

 

我沒有再繼續過問。

 

我家庭和睦，獨生子，也許很難體會到她的難處。

 

但不在別人挨餓的時候吧唧嘴也是一種美德。

 

於是我鼓勵她：“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雖然高二分班她扭頭就選了文科。

 

嗐，沒事噠。

 

4

 

見不得別人欺負她。

 

就像是在欺負小朋友一樣。

 

何況是這麼善良天真的小朋友。

 

搶她書的同學好像忘了，之前他同桌把他凳子抽了，還是小魚提醒的他。

 

否則他肯定要狠狠摔上一跤。

 

小魚把《挪威的森林》送我了。

 

裡面有句話我很喜歡。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麼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突然覺得小魚也很像熊。

 

特別是冬天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時候。

 

渾身軟乎乎，眼睛圓鼓鼓。

 

5

 

班主任把我和小魚分開了。

 

可能是我上課找她說話，經常被老師看見。

 

都怪我。

 

小魚回到了她的大海，又開始不愛搭理我了。

 

月考試卷下發，我輕輕將試卷放在她桌上。

 

她的眼睛瞬間湿潤。

 

然後拿起筆在試卷上寫寫畫畫。

 

最後還是忍不住跑出去偷偷哭。

 

我放心不下，悄悄跟了出去。

 

她又到操場的看臺上發呆了。

 

小沒良心的，有了新同桌就忘了老同桌。

 

明明以前還會特別積極地問我問題。

 

我重新整理了一份數學筆記。

 

交給數學老師復印後，將原件給了小魚。

 

老師還誇我：“江川你很不錯哇，時刻想著跟同學共同進步。”

 

我聳了聳肩。

 

我沒那麼偉大。

 

隻想能偷偷幫幫小魚。

 

幫幫那個敏感脆弱，卻又堅強善良的女孩子。

 

6

 

高二開始我總是莫名奇妙發燒。

 

小魚在文科一班，在我樓下。

 

她有了新的朋友，兩人總是形影不離。

 

與我之間似乎變得生疏許多。

 

偶爾碰面也不過朝我點點頭。

 

高二的聖誕下了場大雪。

 

晚自習下課期間，我用圍巾將自己的脖子和臉都罩住，去操場找小魚。

 

她果然在堆雪人。

 

她在燈光下，笑容洋溢，渾身發著光。

 

而我躲在黑暗中，隻敢偷偷看她。

 

她一本正經地把聖誕帽摘下來給雪人戴上。

 

而後牽著夏潞的手蹦蹦跳跳地離開。

 

我的嘴角不自覺也揚了起來。

 

希望你能一直這麼快樂，小魚。

 

至於雪人頭上的聖誕帽。

 

不好意思，是我的了。

 

7

 

果然生病了啊。

 

說不清是什麼病，隻能感覺到生命在一點點流逝。

 

我不敢再給小魚發信息。

 

她共情能力太強，聽說我家養了八年的貓貓去世都能哭得比我還慘。

 

要是知道我生病的消息，不知道會難過成什麼樣。

 

我每天昏睡在病床上，不知白天黑夜。

 

隻有冰冷的藥水不斷輸入我的體內。

 

聽到爸媽夜裡偷偷哭，我覺得可能真的治不好了。

 

於是我提出想去旅遊。

 

用剩下的時間去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爸媽同意了，但他們要跟我一起去。

 

旅行途中我和他們聊到小魚。

 

聊到我第一次見她。

 

第一次和她做同桌。

 

第一次和她課上傳紙條。

 

聊到小魚總是一副安安靜靜的模樣。

 

聊到我晚自習打瞌睡，她悄悄拿她的小毯子給我蓋上。

 

聊到，我好像很喜歡她。

 

我將所有景點都一一拍下，做成明信片。

 

媽媽問我怎麼不寄出去。

 

我打開小魚的朋友圈。

 

她上大學了，有了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因為自己困住她。

 

也不想因為自己讓她不快樂。

 

於是我跟爸媽約定。

 

萬一我真的不幸走了，這疊明信片，看情況交到她手上。

 

網上重男輕女的父母太多。

 

用女兒換彩禮的也不在少數。

 

我不希望她遇上這種事，卻又怕她遇上這種事。

 

她性子太軟。

 

我想能推她一把。

 

8

 

我竟然熬到了2019年。

 

感覺自己有恢復的希望。

 

等治好病了，我要第一個找到小魚，親手將明信片交給她。

 

不管她還記不記得我。

 

起碼要讓她知道。

 

江川其實很早很早就喜歡她了。

 

9

 

莫名其妙碰上了新冠。

 

不幸感染了。

 

那還是不去打擾小魚了。

 

我把我的銀行卡交給爸媽。

 

“我高中所有的獎學金都在裡面。”

 

“還請媽媽幫我關注一下小魚，如果她不幸福，就把這張卡和明信片一起寄給她吧。”

 

“還有。”

 

我看著爸媽露出一抹笑。

 

“爸爸媽媽也要平平安安。”

 

“如果可以，我想埋在c市。”

 

那裡有我和家人，我和小魚的所有回憶。

 

如果。

 

又是如果。

 

還有來世，希望我能活到七老八十。

 

並且，還能遇見小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