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原很愛我,也很孝順。
從不對我說不,也從不對裴老夫人說不。
隻會蹙著眉頭和我說:「瑾瑜,家和萬事興。」
抑或是:「瑾瑜,我好累。」
他好像永遠都弄不清楚,要鬧得家宅不寧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也罷,既然他弄不清楚,我換個家就是了。
1.
我和裴原,說不上是令人稱羨,但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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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不復雜,一個寡母帶著兩個兒。
哥哥裴谡是個舉人,外放西南做了官。
弟弟裴原是個秀才,還要繼續往上考。
看得見的前程,也是有的,但也就這點看得見的。
我家也簡單,父母雙全,我上頭還有個哥哥。
我哥宋洛川也是個舉人,在江州謀了個職位,與家裡常有書信往來。
我一直養在父母身邊,到了說親的年紀,便有媒人上了門。
說的是我爹早年間同僚的兒子:裴原。
裴父與我爹共事時口碑不錯,裴原看著也是個上進的,我們兩家離得還近。
想來是樁不錯的姻緣。
我在極小的時候應當是見過裴原的,沒有太深的印象,但終歸也沒什麼不好的印象。
我隱約記得他母親還給過我糖吃,是個和善的模樣。
我說不出不嫁的話。
我甚至偷偷在心裡描摹起裴原的模樣。
他是和哥哥一樣的讀書人,他會像哥哥那般俊逸嗎?
下聘時裴原是跟著來的。
前去相看的嫂子回來喜滋滋地告訴我:「君子端方,周到細致,是個不錯的郎君。」
不過嫂子也略微皺了下眉頭,有些不確定地同我說:
「瑾瑜,那裴家原有一對祖傳的镯子,論理應當是兩個媳婦一人一隻,但裴家大哥外放做官時,老夫人舍不得,把這一對都塞給了他家媳婦。」
「還是這個理由,今兒下聘抬過來的同裴家大哥那會兒下聘的禮單比起來,差了好些東西。」
「好些實用的東西被勾了去,又添了些瞧著好看但又不太用得上的。」
「這話是裴原實誠攤開來說的,又不像是藏了陰私的樣子。」
嫂子皺著眉頭,有些拿不準的意思。
其實差些東西,我是沒怎麼放在心上的,我隻聽到「裴原實誠攤開來說」,心裡還有些竊喜。
這倒是個光明磊落,值得託付的郎君。
2.
這聘禮的事,聽說娘也有和爹嘀咕過。
爹隻是勸慰娘,裴家大哥說親那會,裴老爺還在,張羅得體面一點也是正常。
到了裴原這,孤兒寡母,裴老夫人想來是也盡力了,都要結親家的人,最要緊的是互相體諒,若是計較起來,顯得我們心眼小了。
娘聽爹說得在理,也就壓下了心思。
接親那天,裴家的陣仗很大。
十六人抬的檀香木大轎,轎身上雕滿龍鳳呈祥的圖案。
街坊們都「嘖嘖」稱道,豔羨的眼神壓都壓不住。
娘尚有些懸著的心也算是落了地,牽著我的手,抹著淚把我送出了門。
裴原扶我上了轎,偌大的轎子有些空蕩蕩,似乎也沒有放暖爐,我攥了攥嫂子塞給我的暖手爐,才覺得重新有了些熱氣。
裴家與我家才隔了一道街,今日迎親,裴原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轎子繞了城一圈才把我接進門。
轎子裡沒鋪軟墊,也沒放軟枕,我被顛得有些腰酸。
裴家的酒席擺得很大。
來來往往的賓客皆誇裴老夫人賢惠持家,兩個兒子更是教養得有出息。
裴老夫人笑呵呵回應:「裴家娶媳婦,大家可都要吃好喝好。」
可是新房中,滿桌之上,竟無一樣我吃得慣的口味。
我本離了爹娘有些心酸,又被顛了這麼些路,本就又餓又累,現下面對這麼一桌子不是鹹就是辣的菜,一時間有些委屈,眼淚忍不住就要往外湧。
可這大喜的日子,哭起來總是不吉利,我又是生生吞回了眼淚。
隨我來的小桃心疼我,想出去找幾塊點心給我墊墊肚子,卻被幾個年長的婦人攔住了。
「你嫁過來就是裴家的人了,行事要多為裴家考慮,你這小丫鬟出去討吃的,一來不合禮數,二來倒顯得我們裴家虧待了你。」
「你瞧瞧今兒個,那樣不是頂頂好的預備給了你?人要知足,不要拿喬。」
我還未說一言半語,她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拿話堵我。
小桃急得跳腳,我隻得拉住她,先熬過這一晚再說吧。
好容易等到裴原回了房,喝過合卺酒,他挨著我的身側躺下,我臉上的燒意還未褪去,房門便被拍響了。
裴老夫人使了人來叫裴原,說是要趕著把這成親的花銷對對賬。
原本是要我一起去的,念我是新婦,囑咐我先好好歇著,不必為這些事勞心。
3.
裴原這一去,回來就是三更天了。
他隔著被子戳了戳我,見我沒有反應,他也不吭聲,自個兒裹著衣服挨著我睡了會兒覺。
天還未亮,我便起了床,今日是要去請安敬茶的。
娘和嫂子給我講過不少新婦被立規矩的事,我心裡有些忐忑。
裴原也醒了,見我起床,他也慌忙起了身。
他起來滿眼愧疚,溫言軟語地同我道歉,為著昨晚的事。
他嗓音醇厚,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的,我聽著,心裡的忐忑都去了幾分。
就連小桃也在給我梳頭的時候貼著我的耳朵悄聲說:「姑爺是個明事理的。」
我捶了捶她,卻也是欣慰地笑了。
也許真如父親所說,裴老爺去後,裴老夫人一人掌家,難免會有力不從心之處。
再如何,裴原是個貼心的,這也夠了。
裴原與我一同去了主屋,路上他難掩欣喜之意,絮絮叨叨著這些年從我哥那裡得來的關於我的信兒。
他甚至忘了禮數,說出了對我傾慕已久的話。
我聽著有些害羞,但心裡頭是高興的。
末了,裴原一臉笑意地拉著我的衣袖,低下頭輕輕與我說:「洛川兄說你最愛吃些清爽小菜,我讓他們準備了些,待會你嘗嘗是不是同家裡一樣。」
說完還衝我眨了眨眼。
君子遠庖廚,他竟是這樣細致。
裴原如此謙恭溫良,我心底那一點點委屈也全都煙消雲散了。
4.
我們到了主屋,裴老夫人早已上座,她若有若無地瞥了眼裴原牽著我的手,又恢復了原來的神態。
裴原的大哥大嫂皆未回來,這讓我有些詫異。
我大哥早十天就告了假回家,說是至親血脈的大事,他不能錯過,就當來為我長長氣勢也好。
大約是西南確實比江州要遠些吧,我心裡想。
這樣一來,我要敬的也就裴老夫人一人罷了。
我依禮請了安,敬了茶,改了口。
裴老夫人說了些場面上的話,又提了提那對镯子的事:
「你大哥離家遠,家裡頭照顧不到他,他孤身在外難處多,他又是個心思重懂事的,遇著難處從不對家裡講,我就做主多給他些傍身的。」
說完又看了眼裴原,繼續說道:
「咱們裴家這是一個大家庭,家裡誰有事都是要幫來幫去的,心思也要放大些。」
「就拿原哥兒來說,他尚在讀書,沒多少進項,這次成親全靠家裡族裡幫襯,這些恩情你們都要記下,日後要曉得還。」
說完這些,她就閉上眼睛,轉著佛珠不再言語。
她說的這些話我接不下去。
我大哥成親時,我年歲尚小,並不是很明白這筆帳該怎麼算。
但大嫂過門後吃的第一頓飯我是在的。
我尤記得我娘對他們說的話都是希望夫妻和和美美,一條心過日子,過好日子的體己話,萬沒有一上來就要她記得我家的恩情,要感恩要報恩這樣的。
場面一度有些冷,我轉頭看向裴原,希冀他能說些什麼來解圍。
裴原在桌底下捏了捏我的手,輕咳一聲:「娘,那個……」
「飯怎麼還沒準備好?」不等裴原說出聲,裴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句,聲音莊重似念佛號。
一直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婦人趕緊上前,意有所指地剜了我一眼,方不疾不徐回話:「咱裴家的規矩向來是媳婦伺候飯菜,少夫人剛來第一天,興許是忘記了。」
這下裴原急了,他看著裴老夫人,剛喊了一句「娘!」
裴老夫人倏然起身,留下一句:「原哥兒疼媳婦!」就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我和裴原在空蕩蕩的桌子前茫然無措。
裴原幹笑兩聲,小心翼翼地對我說:「瑾瑜呀,我讓人去外頭買幾樣你愛吃的小吃點心來。」
我覺得眼眶有些發酸,臉色估計也不是很好看,裴原又問了一句:「你平常愛吃哪些個點心?我這就叫人去買。」
我瞥過臉沒有說話,裴原一下子就急了:「怎麼了這是!這多大個事兒,想吃什麼買來就是了!怎麼就得弄得大家都不高興呢!」
我震驚於裴原翻臉如此之快,一時間又氣又急,連平常能言善辯的嘴也忘了張口,隻會握緊拳頭幹瞪著他。
裴原似乎也動了氣,隻見他紅著臉深深吸了幾口氣,竟也是拂袖而去,將我一人留在了這主屋。
小桃忙過來攙我,一雙眼睛恨不得在裴原背上剜幾個洞出來。
裴原不知去了何處,一整天都沒有再出現,倒是往我屋裡送了一回點心,周到的各種口味都有。
聽小桃說,他往裴老夫人屋裡也送了一盒。
真正是君子端方,端水端得點滴不漏。
5.
這一天裴原沒回來,也沒人來招呼過我們,無論是要來立規矩的還是要來看笑話的,一個都沒有。
我們這小院安安靜靜的,仿佛我和小桃都不曾存在。
沒人過來,自然也沒有吃食。
小桃找了一圈,問了一圈,他們都隻說今日大灶未開火,隻老夫人的小廚房裡做了些,要想吃的,就得往老夫人那裡要去。
小桃雖然咋呼,但也不傻,經過早上那一遭,她也隱約覺得裴原像是不太靠得住的樣子,若是吵起來,我們主僕二人恐佔不到便宜。
她當場沒發作,快步回了我的小院,進了小院就開始掉眼淚:「小姐!小桃沒用!小桃沒照顧好小姐!」
我拉她坐下,把裴原著人送來的那盒點心打開放在她面前,招呼著她一起吃點:「乖小桃,天塌下來也得先吃飽,吃飽了咱們才能想辦法。」
想辦法,逃離這火坑。
這裴家的一個個人,看起來都像活在罩子裡似的,與人都隔了一層,看不清摸不透。
我自忖招惹不起,還是趁著與他們牽扯未深,早日遠離了為好。
小桃是個聽話的,也有可能是餓狠了,抓了一個糕就往自己嘴裡塞。
她吃得直抹眼淚,一邊噎著一邊還要跟我說:「小姐,他們沒拿你當人!」
是啊,是沒把我當人啊。
我這嫁進來一天一夜,連一口熱乎的飯也沒有。
這是熬鷹還是馴獸吶!
可我不是鷹也不是獸,我是好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我不懂那麼多心思同他們彎彎繞繞。
我和小桃二人,分著吃完了裴原送來的這盒點心。
裴原是過了酉時才回來的。
彼時我正與小桃商量著回門的事,他帶著酒意嘻嘻笑著進了屋,問的這一句話是:「今兒的點心可還喜歡?若喜歡,明兒再給你買!」
我笑了笑讓小桃退下,攜著裴原的手,拉他在桌前坐下,把回門的單子和安排給他看。
他不住地點頭:「瑾瑜,你安排得甚好。」
又摸了摸下巴,掩飾不住得意地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啊!」
是啊,我這麼好的姑娘嫁於你,我圖你什麼呢。
於是我拒絕了裴原,去了廂房:「今兒有些累了,夫君早些休息吧。」
他隻微微愣了愣,倒也沒有強求。
……
回門那日,再見到爹娘,我免不了紅了眼眶。
爹領著我哥和裴原,品茶暢談。
我娘帶著我嫂子和我,進了內室,說些體己話。
我對嫂子使了眼色,她找了個理由把我娘支開,轉而握著我的手,細聲問道:「小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