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我還未想好如何去做,暫且不想讓爹娘知曉,免得他們日日懸著心。
嫂子與我年紀相去不遠,平日裡也聊得來,我便想和她先商討。
我將這幾日在裴家的遭遇揀要緊的說與她聽。
她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到最後長嘆一口氣,撫著我的手:「沒想到這幾日竟是這樣委屈著你。」
「嫂子,他們家和我不是一條心的,我想與他和離。」
嫂子對此並未有絲毫意外,反而是露出欣慰的淺笑:「就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你莫怕,莫慌,我與你哥哥商量一下,定不叫你吃虧了去。」
說著還舀了一盅桂花圓子遞給我:「這幾日都未曾好好吃飯吧,先墊墊肚子。」
她瞧著小桃站在我邊上,便又給她盛了一碗:「小桃也是個機靈的,這幾日跟著小姐受委屈了,快來一起吃一碗,回到家裡就不必拘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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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癟了嘴,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落。
嫂子又為她擦了擦臉,半是心疼半是無奈:「別哭呀,你家小姐還指著你護呢。」
小桃重重地點了點頭。
待我倆緩過一口氣,又收拾了一番,也差不多到開席的時間,嫂子說去看看準備的情況,把我娘換了過來。
對著娘,我自然還是千好萬好。
娘這才長籲一口氣,心有餘悸般:
「你不知道,你嫁過去那一晚上,我就做了個夢,夢見他們家給你立規矩,你沒吃食,也沒炭火,又餓又冷地在那裡喊娘。」
「我就哭著醒過來,沒想到這醒過來一看,你爹也在床邊抹眼淚。」
「這老家伙,白天裡表現得那樣心腸硬,我還以為他真是個不在乎的。」
娘說著笑著,卻又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瑾瑜啊,你若是有不稱心的事,可千萬要同爹娘說,我們隔得這麼近,便是奪也要把你奪回來的。」
娘抓著我的手不肯放,一遍又一遍地叮囑。
「娘,你說笑呢,裴原那樣貌品性你也都見著了,再說啦,你還不知道我呀,哪裡是咽得下氣的性子?要真遇著委屈,我自個兒就跑回來啦,我長著腿呢!」我抬了抬腿給娘看。
她笑得直捶我:「你這張嘴啊,還是這麼沒正經!」
又不忘囑咐兩句:「在外頭可不能這樣說話啊!」
我們這樣說說笑笑了幾句,嫂子就過來招呼我們去吃飯。
她與我走在並排,衝我眨了眨眼。
我知道,她與哥哥商量妥了。
7.
果不其然,席間寒暄了幾句,哥哥便端起酒杯同裴原說起了正事:
「裴原老弟,我與你兄長年紀相當,今日便託大一次。」
「方才聽你說往後的打算,還是要繼續做學問,現下恰好有個契機,我說與你聽聽。」
「大儒許穆之先生前不久告老還鄉,就住在江州道裡,此次我歸家前有幸見了他一面,略微提了提家中妹婿已考取秀才,有志於在學問上更進一步,他聽後頗有興致,問及你是否願意去江州道同他探討學問。」
「此等機遇難得,我當時就先替你答應了下來,現下再來問問你是怎麼個想法?」
「若你願意跟著他做學問,那便回去稟明你母親,三日後和我們一起啟程。」
「若是你不願意也無妨,我回去尋個由頭拒了便是。」
裴原聽後大喜,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多謝兄長引見!若能得許先生提攜,何愁不上金鑾殿!我母親定然也是歡喜的。」
哥哥淺抿了一口酒,有些為難地皺起眉頭,緩緩開口:
「隻是這許先生與他夫人伉儷情深,又聽說你剛成親,便也不願看到你與小妹分離,特特囑咐我,要你們夫妻二人一同前往。」
裴原果然也皺了眉頭,眼光掠過我幾次,方才下定決心般說道:「這是自然,我本也不忍與瑾瑜分開,若是如此,便是最好不過了。」
哥哥笑了笑,這樁事就算是說定了。
吃過飯,爹娘又留我們說了會話,嫂子牽著我的手,低聲說道:
「你哥哥的意思是,你與裴原相處時日尚短,先將你們與裴老夫人分開,再觀察些時日。」
「若裴原是個分得清的,到時候求個外放,日子也過得下去。」
「若他是個不懂裡外的,我們再想著法子和離。」
末了,嫂子又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的心,我知你不願如此曲折,隻是世間對女子有太多苛責,你需再忍耐些時日看看。」
「就算是和離,也要找一個挑不出錯的理由。」
這些我自然都是明白,哥哥嫂嫂是真心為我打算。
我握了握嫂嫂的手,讓她放寬心,這幾日在裴家,我還能應付得來。
回裴家的路上,裴原掩飾不住地欣喜,又掩飾不住地發愁。
他時而高興得直搓手:
「瑾瑜,若是能跟著許先生做學問,哎呀!再不濟也能考個進士,榜眼也是有可能的。」
時而又眉頭緊皺,沉默不語。
我猜想,他是在憂心如何同他母親開口。
若他能獨自前去,留我在家伺候,這事自然是萬分妥當。
可要帶著我同去,留他母親一人在此地,裴原這嘴有些難張了。
我冷眼覷著,並不想插手,由著他自己做抉擇。
不想他突然熱切地看向我:「瑾瑜,要不你同你哥哥再說說,我先同他前去,等過段時間安頓下來,再接你過去,讓他向許先生解釋解釋。」
說完這句話,他仿佛看到了曙光,又興奮不已,開始滔滔不絕:
「等安頓下來,再接你過去,你也少吃些苦。」
「這些日子,你跟我母親認真相處,讓她多多看到你的好,等我那邊都安頓好後,你們一起過來,一家人和和美美。」
我聽著有些作嘔,忍不住打斷了他:「裴原,我哥可做不了許先生的主,這樣的契機放在別人那裡,那是求也求不來的,你要是覺得有為難之處,拒了便是,何必如此扭捏做作?」
他憋了半截話沒出來,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冷硬地扔下一句話:「我家的情況,你不了解!」
便再未與我多說一句話,加快了腳步,走在前頭。
8.
裴原實在是個好笑的。
回了裴家兩日,他都不曾與裴老夫人提起這事,隻一天天在我們這小院裡踱步。
小院的氣氛一度壓得小桃都不敢喘氣。
可這事,裴原不提,我得提。
他若是去江州,那我便收拾去江州的行李。
他若是不去江州,那我便收拾回家的行李。
這人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第三日午後,我小心地同他提起:「去江州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我嫂嫂託人傳話過來……」
未等我說完,裴原就一蹦三尺高:
「你嫂嫂!你嫂嫂!宋瑾瑜,你別以為你們家給了我多大的恩情!」
?
「我又沒求著你哥,他幹嘛要去提這一嘴!」
??
「既然他提了,他怎麼不去同我母親說好?他不是能說會道嗎?怎麼這事不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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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不去勸勸許先生,哪有新婦一日都沒在公婆面前伺候就要離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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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好人,卻把這些事都推到我頭上,宋瑾瑜,你說說看你過來的這些日子,我是不是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哥怎麼就這麼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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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有毒,又有病。
我不願與他多費口舌,隻將這幾日誊好的嫁妝單子放到他面前:
「按規矩,這嫁妝單子都是一式兩份,夫家一份,我自己留一份,你看看有無過錯,若都對得上,便籤個字吧。」
這事本該是裴老夫人安排人做好的,但她也遲遲不提起,一個個都跟縮頭烏龜似的。
既然我是奔著和離去的,這些事情上萬萬沒有要便宜了他們家的道理。
裴原這下徹底爆發:
「宋瑾瑜你什麼意思?你說我家貪圖你嫁妝?」
「你們家一直看不起我!對,你大哥也是看不起我!」
「你們家有什麼了不起的啊?」
我有些心煩,他說話怎麼老是不抓重點,隻得再出聲提醒:
「裴原,我們有事說事,就說這嫁妝單子的事,每家每戶都是如此,是你們家一直不列,我並沒有說你們家貪圖什麼,隻是想告訴你還有這麼一個事情要做。」
「還有去江州的事,你去或者不去都無妨,但你得給個準信。」
他把桌子拍得「啪啪」響:
「你們都逼我!」
「你也要跟著一起去,我怎麼跟我娘開口?」
「你不去勸你哥,還在這裡咄咄逼人!」
「還要跟我算嫁妝!」
「我有什麼辦法?你們這樣逼我!」
說話間竟要往那柱子上撞去。
他那小廝眼明手快,一把攔住了他,他在原地捶胸頓足,直嚷著被逼得沒法活了。
這院子裡鬧得這樣大,自然也傳到了裴老夫人那裡,她轉著佛珠,拄著拐杖就過來了。
她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著人將裴原拉起,拐杖敲得地面「咚咚」作響,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
「宋家就養了這樣的女兒?」
「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原哥兒,打過去!打她臉上!」
「聽娘的,娘在這街坊裡名聲好得很,你別怕,打過去!」
裴原仍是哭哭啼啼:「你們都逼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裴老夫人氣得要自己動手,而恰在此時,門房傳了話過來,我哥又使了小廝過來,問我們明天是否要一起同去。
「同去?你們要去哪裡?」裴老夫人帶著一臉不理解的表情問裴原。
「不去!還去什麼去!有什麼意思!」裴原隻知道大喊。
這人是指望不上了。
我上前把許老先生邀裴原去江州做學問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裴老夫人高舉著的手放下了,她神色莫辨地看了幾眼我,又看了看被幾個人拉住的裴原,才轉過身讓門房去傳話:「這事我做主了,原哥兒明天和瑾瑜一同前去。」
她的眼神在我們二人身上掃過,最終落在我身上:
「宋瑾瑜,呵!你需記著,此次原哥兒得許老先生提攜,都是原哥兒自己學問做得好,許老先生有惜才之心,我們裴家並不欠你們宋家人情,此為其一。」
「你此次隨原哥兒同去,凡事必須以原哥兒為重,莫要以為靠著兄嫂就可以作踐原哥兒,我裴家雖如今隻剩孤兒寡母,但也是有些份量的人家,此為其二。」
「其他事我也不與你多說,你隻需牢牢記住這兩點,我裴家就還有你一席之地。」
說完她才看了看裴原,軟下語氣:「快去收拾收拾,這是好事,弄得個什麼樣子了。」
「母親稍等。」見她要抬腳離開,我拿出了陪嫁單子,「媳婦此次回門,方才得知這單子得有兩份,夫家也需籤一份,還請母親過目。」
她微眯了眯眼:「宋家真是養了個好女兒,我裴家雖是孤兒寡母,但也站得直,行得正,將單子拿過來,我籤與你就是。」
裴老夫人走後,裴原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邊跟在我身後收拾行李,一邊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又過了一會,他聲如蚊吶:「瑾瑜,我知道錯了。」
見我仍是不願同他說話,他又似狗皮膏藥般貼了過來:「我知道錯了,瑾瑜,我真的好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有一副我不同他說話,他就一直黏著不放的氣勢。
為著耳畔清靜,我給他指了指:「你去把你用得著的東西收拾上吧。」
他歡歡喜喜地就去收拾起來。
9.
從我們這兒去往江州有個三五天的路程。
哥哥嫂嫂顧念著我和裴原不曾出過遠門,一路上放慢了腳程。
兩地雖然離得不遠,但有些風土人情相差甚大,一路走過來,倒也是有不少趣事。
我本就愛畫畫,路上遇著這許多新鮮事,我畫起了小冊子,再配上些字,把嫂子看得直笑,她還打趣著我:「看看我們瑾瑜,可以出去賣畫本子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琢磨著若真與裴原和離了,我就把這山川河海都走個遍,賣畫本子養活自己,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有了這樣的想法,我畫的便也更勤了,可是裴原對此嗤之以鼻,他稱我的畫本子為「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不過好在,這一路上,我大多時間與嫂嫂一起,而裴原則多與哥哥一起,他們談天說地,相聊甚歡,連帶著裴原和我都緩和了許多。
「瑾瑜,有你真好。」我們最後一段走的水路,我在船頭透口氣,裴原走過來真心實意地感嘆。
許是這幾天我也緩了口氣過來,我想起哥哥同我說的,裴原這人本不壞,做學問也是扎實用心的,隻是平常與人交往太少,再加上裴老夫人的刻意引導,才養成了如今這般性子。
我心下對他又有了些不忍之心,有意同他好好說幾句話:
「出來走走實在是好的,你看我們出來這幾天,都聽到大家說當今文章的文風更靈活,跟以往夫子教的相比,隱隱有了些變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