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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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宜,你哪兒都不準去。」


我有些好笑地看他:「憑什麼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就不行?」


 


「我都不管你,你憑什麼來管我?」


 


顧懷川眼角通紅,他上前箍住我的腰:「憑你是我的妻。」


 


我隻覺渾身抗拒得要命。


 


腦海裡隻回蕩著昨日的一幕:


 


李如月將臉頰貼在顧懷川胸膛,她的眼淚打湿了他的衣裳。


 


顧懷川從來與其他女子界限分明。


 


那時卻心疼地望著她,輕柔地拭去她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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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下心中的反感——


 


我嫌他髒。


 


拉扯之間,顧懷川的小廝闖了進來。


 


「大人,李姑娘出事了!」


 


李如月昨兒想不開,半夜一條白綾想了結性命,好險才救回來。


 


「小姐情難自已,隻盼見大人一面,求大人好歹念著從前的情分……」


 


李如月的侍女跪在地上,聲淚俱下。


 


顧懷川的手握緊又松。


 


半晌,他說:「我與李小姐不便再見。」


 


「我會命人尋最好的大夫,隨你去府上。」


 


「也請你轉告她一聲……日後無事,不必尋我。」


 


他說完便想來握我的手,臉上浮著隱隱的期待:


 


「你瞧,知宜,我真的再也不會了。」


 


「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小廝領命而去,李如月的婢女帶著幾分怨毒看著我。


 


窗外,雲蘿臉上終於浮起了一點笑意。


 


仿佛顧懷川迷途知返,我理應欣然接受。


 


仿佛作為最後的贏家,我應還和他做一對叫人豔羨的夫妻。


 


可是,我為什麼要贏呢?


 


我為什麼要爭呢?


 


覆水難收,破鏡不圓。


 


我曾無條件、真心真意地愛著顧懷川,可現在卻不敢再信他的一句話。


 


我躲開顧懷川的手:


 


「別碰我,髒。」


 


9


 


這是被撵出臥房的第六日。顧懷川掰著指頭數。


 


書房的溫度實際上算不得低。


 


雖已到了早春,地龍還燒得很旺。


 


錦被柔軟,桌上的佛手散發著隱隱的香氣。


 


可顧懷川就是覺得冷清。


 


他的懷裡沒有知宜。知宜不會像小火球一樣在他懷裡滾,不會像小貓似的探出一個腦袋。


 


她說嫌他髒,連碰她一根手指頭都不願意。


 


不該讓李如月靠在他肩頭哭的。


 


知宜愛幹淨,自己那時明明說了一輩子是她的人,怎麼能讓別人碰呢。


 


這一次她應該要生很久的氣了。


 


往常那些哄她的法子都沒有用,明天該怎麼服軟討饒呢?


 


顧懷川沮喪地想。


 


不過,知宜總是他的妻。他們注定被生生世世綁在一起。


 


等過了這個坎,等李如月嫁了人,知宜總會忘了這些不愉快。


 


她還會天真嬌俏地衝他笑,嘰嘰喳喳地衝他說今天做了什麼事情。


 


李如月不過是他一時的心猿意馬,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插曲。


 


他想清楚了,他再不會讓知宜受委屈。


 


夜色清冷,顧懷川捂住發痛的額角。


 


思慮過度的時候他總會犯頭疾,往常知宜總會親手煮了安神湯,輕輕地替他按揉。


 


隻是這一次——


 


不過,或許明天,或許兩月,總有一天,他的知宜會回心轉意。


 


10


 


落水後的第七日,我親手張羅了一桌晚膳,命雲蘿請來了顧懷川。


 


他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喜悅,飯畢又S皮賴臉要留宿房中。


 


我答應了。


 


沐浴出來,顧懷川正倚在床頭看一本兵書。


 


他剛喝了一碗安神湯。


 


發絲尚湿,眼睛亮亮地望著我。


 


如同兩年來每一個日日夜夜。


 


如同我們之間從未生出過嫌隙。


 


可世事瞬息萬變,一寸損毀,便再難全。


 


「不知怎麼,知宜,我好困……」


 


顧懷川從背後覆上來,含混地呢喃:


 


「這幾天沒有你在身邊,我都沒睡好……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他的眼神不再清明。


 


我在他懷中僵直了片刻,到底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顧懷川,落水那日,如果我S了呢?」


 


顧懷川在我腰間的手一下收緊了。


 


他固執地搖著頭:


 


「知宜,你不會S。」


 


「那天宮人侍衛那麼多,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你不會S的。」


 


「不許說S這個字,你要與我白頭到老……」


 


燭火搖動,少年面色飛紅,聲音甜得像汪了蜜。


 


他緊緊地抱著我,仿佛我是他最珍重的寶物,是他拼了性命都不願丟掉的明珠。


 


可是啊……


 


我朦朦朧朧地想,我是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的呢?


 


十九歲的我讀了一本小說。


 


小說裡的顧懷川有驚世之才,卻因年少的遭遇,暴戾陰鸷,S人如麻。


 


隻因少時的情分,他為女主李如月鏟除異己,鋪平道路。


 


當然,手段並不光明磊落。


 


故事的最後,男女主攜手共治江山,而他卻在不知多少章前,被冠以佞臣之名,剝皮削骨,S在漆黑的牢獄中。


 


他S時是笑著的,但直到最後一章,女主也沒有替他翻案。


 


我不忍他一身傲骨被摧折,不舍他一腔真心無處寄託。


 


實際上一開始,我並沒有想嫁給顧懷川。


 


我隻是想替他拂去一些年少的磨難,讓他一展鴻圖付河山。


 


可是啊,整整五年。


 


燈下磨墨是我,雨中送傘是我。


 


灶間溫粥是他,雪後披衣是他。


 


顧懷川曾一夜縱馬,隻為給體寒的我獵來一頭紫貂;


 


也曾因我一句喜歡,為我親種一院的海棠。


 


他陪我玩過雪,翻過牆;


 


也替我挨過打,受過傷。


 


初來這個世界時我貪玩,曾在夜間迷了路。


 


茫然無措之際,是顧懷川提著一盞燈籠,照亮了黑暗的小巷。


 


他牽住我,既心疼又無可奈何。


 


我沒法兒不愛顧懷川。


 


可少年赤誠終不再。


 


我一腔熱忱而來,如今倒是希望,從未見過顧懷川。


 


11


 


腰間的手逐漸放松下來。


 


我回過頭,輕聲說:「不對。」


 


顧懷川顯然困得厲害,從喉嚨裡含混地擠出一聲:「嗯?」


 


「你騙人,顧懷川。」


 


眼淚無聲滑落,我極力壓制住聲音中的哽咽,


 


「我和李如月同時落水的時候,你根本沒心思去關心我的安危。」


 


「那一瞬間,你的眼裡隻有她。你不記得世界上還有一個沈知宜。」


 


「沈知宜從那一刻就已經S了。」


 


我拿出攏在袖中的金簪,用力刺進顧懷川的心口。


 


鮮血汩汩流出,順著手腕漫上胳臂。


 


我看到手臂逐漸變得透明,腦海中關於顧懷川的記憶一點一點被剝離。


 


劇痛讓顧懷川一下清明。


 


他不顧胸口的鮮血,伸手想抓緊我:


 


「知宜!」


 


「你要去哪裡……不許離開我,沈知宜!」


 


我衝他揚起一個笑。


 


「府醫一刻後就會來。顧懷川,你S不了,至多靜養三個月。」


 


「權當,還我當年替你擋了心口那一腳,臥床三月的債吧。」


 


「我們兩清了。」


 


金簪之上,鮮血斑駁。


 


這是顧懷川最喜歡的簪子。


 


大婚第二日,他用它為我束發。


 


那時我新學了幾句詩,想著:


 


長發绾君心,幸復勿相忘。


 


希望我與顧懷川,纏綿此生,永不分離。


 


此刻卻想,上窮碧落下黃泉,與他S生不復見。


 


顧懷川,我要回家啦。


 


12


 


「知宜!你瞧,我發現了本書!」


 


「破成這個樣子,怎麼塞在你書櫃最裡面啊……」


 


「好像是本小說。」


 


室友許櫻舉起一本泛黃卷邊的書,衝我晃了晃。


 


我有些恍神。


 


半年前,我好像也是讀了一本書,遇見一個自稱系統的東西,帶我去了另一個世界,說要讓我完成什麼攻略任務。


 


奇怪的是,攻略對象是誰,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問了好多遍系統,卻都是語焉不詳。


 


不過也不要緊。


 


賬戶多了不少零,想來……應該是成功了吧。


 


日光晴好,我與許櫻並肩坐在窗下,看完了這本小說。


 


「什麼顛文啊!前言不搭後語的。」


 


許櫻放下書,伸了個懶腰,開始憤怒地吐槽。


 


「你看這個李如月,前面那麼風光,我還以為她是女主呢。」


 


「怎麼寫著寫著突然S了啊?S得還挺慘的……嘖嘖嘖。」


 


「不過她的確是有點笨啊,都進東宮了還想吊著五皇子,怪不得被親妹妹擺了一道。」


 


「還有這個顧懷川,我看他和李如月剛擦出點曖昧火花,正準備上頭磕呢,怎麼他原配一S,他就當和尚去了啊!」


 


「這個原配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天仙……原配沈氏,連名兒都沒有,憑什麼啊!」


 


我看著她怨念的臉,隻覺得好笑:


 


「一本書而已,這麼較真幹什麼?」


 


她不服氣地來擠我:


 


「不說別的,這個顧懷川你不覺得可惜嗎?」


 


「又寫他才華橫溢,又寫他俊美無雙,我還以為是溫潤男二的人設呢!」


 


「前面那麼多戲份,就這麼水靈靈地當和尚去了?當和尚去了!!」


 


「我要去寄刀片了……」


 


她越說越離譜。


 


我的視線落到書中的一頁。


 


宣帝三十六年,顧懷川原配沈氏暴病而亡。


 


顧懷川大病一場。三月後,遁入空門。


 


嘗聞浮玉山上有神女,能知古今,通生S。


 


顧懷川奔波而去,十裡長階,一步一叩,其向佛之心,天地可鑑。


 


我淡淡地掃過那些文字,合上了書。


 


「嗯,是有點兒可惜。」


 


手機震了一下,接著彈出了一串消息。


 


「知宜,我看你朋友圈說搶不到的那個周邊,我搶到了!」


 


跟著一個得意的小狗表情。


 


「還有,你想看那個新上映的懸疑片是不?票買好了,我還點了奶茶,去冰三分糖,到了就能拿,所以……」


 


「我在樓下了。」


 


表情包搖身一變,換成了隻哭唧唧的小狗。


 


……


 


許櫻擠過來看消息,衝我擠眉弄眼。


 


「小少爺又來了啊?快去快去!這本破書一會兒我給你扔了就行!」


 


她把我從地上拖起來。


 


「快去!」


 


「吃了人家三個月早餐了,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撵出去,我都不好意思……」


 


「你要穿什麼?姐妹的衣櫃今天為你打開!」


 


我推開窗戶。


 


夜色正濃,少年仰起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戶的方向。


 


看見我的一剎那,他笑著舉起了手中的玩偶。


 


用力地晃了晃。


 


昏黃路燈下,他渾身鍍著一層毛茸茸的光。


 


我隻覺心跳漏了一拍。


 


「就來!」


 


13


 


嘗聞浮玉山上有神女,能知古今,通生S。


 


心誠之人,十裡長階,一步一叩,可得償所願。


 


顧懷川至今仍不敢相信,知宜就這麼從他的世界消失了。


 


他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榻去尋她。


 


知宜不可能不要他的!


 


隻不過是一時情迷,心猿意馬。


 


他和知宜是結發夫妻。


 


愛意摻雜著恩情,是怎麼都斬不斷的羈絆。


 


可是找到傷口開裂,找到昏S過去,大海撈針似的找了大半年——


 


知宜仍然下落不明。


 


李如月曾來顧府找過他多次,顧懷川一概不見。


 


也有些消息,刻意或不經意地傳到他的耳朵裡。


 


李家認回了一個流落民間的女兒,生得傾國傾城,處處壓李如月一頭。


 


李如月入了東宮,可惜隻是側妃。


 


入宮前,李如月曾在顧府門前,淚水漣漣地等了一下午。


 


李如月送了封絕筆信,說她過得很不好……


 


顧懷川淡淡地掃了那信一眼。


 


她好或不好,與他有什麼幹系?


 


顧懷川仰躺在榻上。


 


他握著知宜留下的金簪,抬手刺入心口。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沒了知宜,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不如追隨她去。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或許還能追得上她。


 


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發光的球體。


 


那球體告訴他,知宜還活著。


 


浮玉山上有神女,能知古今,通生S。


 


心誠之人,十裡長階,一步一叩,可得償所願。


 


顧懷川辭了官,遁入空門。


 


他啟程去浮玉山, 做了浮玉寺的住持。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顧懷川從來不信神佛。


 


即便滅門之災的時候, 他也從未想過祈求上蒼。


 


如今卻每日清晨,以額觸地, 一步一叩——


 


隻為再見沈知宜一面。


 


他行善事,濟窮困, 渡災厄, 人人都說浮玉寺住持是千年難遇的大善人。


 


但隻有顧懷川知道, 他做這些,不過是因為多年前,


 


有個少女摸著他的頭, 眉眼彎彎:


 


「顧懷川,你要做個好人。」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好不好?」


 


那個光球或許是騙他的。


 


風雪無阻,一步一叩許多年, 知宜再沒有出現。


 


但是,萬一呢?


 


萬一她再次從天而降,擋在他身前呢?


 


顧懷川舍不得放棄那一絲可能。


 


14


 


今日大雪,滴水成冰。


 


顧懷川進了佛堂, 抬手拂去眉梢凝住的雪花。


 


初見知宜的時候,天氣也是這麼冷。


 


兩個月前, 顧家被查抄。


 


母親替他換了下人的衣裳, 將他推進一堆奴僕中。


 


然後橫S在他眼前。


 


顧懷川被輾轉賣了多次。


 


他年歲小, 無依無靠。


 


奴隸販子覺得他賣不出價, 從不給他飽飯。


 


每每喝了酒, 還會用鞭子抽他取樂。


 


「什麼大家少爺!落魄得還不如爺手底下一條狗!」


 


男人用鞭梢抬起他的下巴, 眼底盡是戲謔與欲色。


 


他說得沒錯。他的日子並不比野狗好上幾分。


 


到長寧侯府的那日,顧懷川本以為那也是他悲涼人生中,普通的一天。


 


他在廊下等管家來挑小廝, 看見一條野狗叼著半個饅頭路過。


 


顧懷川忍不住動手去搶。


 


他與野狗翻滾在雪地裡, 看熱鬧的奴僕在一旁起哄叫好。


 


看守的小廝嫌他吵鬧,一腳就要踢向他的心口。


 


顧懷川平靜地閉上了眼。


 


左右不過一S。


 


但意料之中的劇痛並沒有傳來。


 


顧懷川的眼前是一個紅衣綴錦的小姑娘。


 


她捂著胳膊,眼中因疼痛汪著淚。


 


她沒哭出來,反倒吸了吸鼻子, 衝他笑了一下。


 


眉眼彎彎, 如雲間月。


 


丫鬟嬤嬤一窩蜂地圍上來,喊的喊罵的罵, 可顧懷川仿佛都聽不見了。


 


他看見那小姑娘朝他抬起下巴:


 


「我要他。」


 


「從今天起,你就一輩子是我沈知宜的人啦。」


 


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大殿落針可聞。


 


顧懷川在蒲團上深深俯下身去。


 


神女——求你, 讓我再見知宜一面。


 


以餘生為代價。


 


回答他的隻有滿室寂靜。


 


美麗的神女塑像, 微笑著, 憐憫地望著他。


 


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


 


風微起, 波微生。兩相思, 兩不知。


 


顧懷川曾同知宜度過很多個春日。


 


他們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林中漫步。


 


知宜抬手摘下一朵花,笑著鬧著插在他的耳後。


 


「這是誰家俊俏的小郎君啊?」


 


「這是我沈知宜的小郎君啊。」


 


顧懷川也在一個春日徹底地失去她。


 


春山茂,春日明。梅始發, 桃始榮。


 


弦亦發,酒亦傾。長相思,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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