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還沒來得及慶幸,一股渦潮湧來,她就像是亂流裡的一片樹葉,被攪得打了幾個滾。
頭朝下翻滾時,她又一次嗆水了。
又狼狽,又委屈,嗆得她想發脾氣。
正撲騰時,一大片冰冷的精鐵甲胄被水流帶到她身邊,重重擦著胳膊漂過去。
她看見了上面的血跡,那一瞬間,隻覺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寒意徹骨。
死亡離她這麼近!
待在水裡的人,早晚會被龍一個接一個吃掉。
雲昭盡力忽略鼻腔和肺腑裡火辣辣的刺痛,拼命向下潛遊。
寒冷和恐懼如影隨形。
光線越來越暗,上下左右都是暗海,沒有聲音,沒有生物,什麼也沒有。
越往下,越隻剩她孤零零一個。
撥動海水的手指慘白顫抖,她其實根本不通水性,別人不知道,晏南天卻很清楚。
他明明知道,卻扔下她。
海水鹹辣,雲昭眼睛刺痛,卻又不敢閉上。
她漸漸有點憋不住氣了,胸膛疼得要炸。
吐出一串氣泡時,雲昭怔怔想:這世間,真的會有因果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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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長空的死相像極了被他獵殺的鯨。
雲昭曾把溫暖暖按進水裡窒息,今日便輪到她自己。
彼時,晏南天站在她身旁,對溫暖暖袖手旁觀;如今他英雄救美,帶著溫暖暖走了,把雲昭一個人丟在深海,死了也無人知道。
好難受。
身體難受,心也難受。
她大概是回不去了……
“喂喂喂,”耳畔有人說,“惡毒女配傷春悲秋不好吧?”
這個人的嗓音在深海裡顯得清冽冰寒。
卻是明明白白帶著笑。
雲昭雙眼微睜。
是他。大反派。
她性子驕傲,在人前是絕不肯露怯的,尤其是面對這麼個敵我難辨的家伙。
她強忍著肺腑欲炸的痛苦,硬生生把即將倒出的最後一口氣憋了回去。
餘光撇見他的黑色鬥篷,她揚起手,朝他漫不經心揮了揮,示意他想多了,她沒有傷春悲秋,隻是在專心潛遊。
她總愛說晏南天端著,其實她自己也很能裝。
她打了個手勢,示意繼續下潛。
他悠然浮在她身側。海水將他的鬥篷蕩到身後,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臉,隻知道臉色霜白,瞳色極黑,骨相驚絕。
他唇角微挑,那一抹笑很難說是善意還是惡意,大概就像——來看她死。
雲昭還不服氣了。
她劃動雙手,一下一下奮力遊。
“你這樣是活不到樓蘭海市的。”他好心提醒,“你隻遊了……”
他回頭望望身後,將一隻勁瘦蒼白的手伸到她面前,比了個“很小很小”的手勢。
“這麼多。”
雲昭面無表情繼續遊,心底卻知道他說得沒有錯。
她確實快到極限了。
他湊到她身前,看了看她的臉。
“很少有人絕境不求神佛。哪怕臨時燒香,萬一就真來個神仙呢。你怎麼一點虔誠都沒有。”
他說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難怪來的是我。”
雲昭想:所以你不是神,不是仙,就是個妖魔鬼怪。
“怎麼樣,我教你遊水?”他好心說。
能活,當然沒人想死。
雲昭點點頭,伸手去揪他鬥篷,抓了個空。
他旋身掠到她左側。
雲昭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話本子,其中自然有不少發生在水下的香豔故事。
譬如肢體親密接觸,譬如嘴對著嘴渡氣……
隻見他手一晃,捧出個挺大的東西。
陰暗深海中,骨手般修長的十指相當惹眼。
蒼白、堅硬而凌厲,扣著一隻大海龜。
雲昭:“……”
他獻寶似的揚了揚這隻四腳扒拉的龜,示意她跟著老師傅學。
大海龜非常配合,撲稜撲稜在她身前遊。
雲昭懂了,香豔故事果然隻屬於男主角和女主角,比如晏南天和溫暖暖。他現在大約已經給她渡過氣了。
雲昭盯著用力滑翔的海龜,終於憋不住氣,胸口膈肌一顫,嗆咳。
海水湧入口中。
然後順著兩側唇角流走。
涼絲絲滑過口腔,感受十分奇妙。
她忽然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了。她輕易就越過了奮力劃水的海龜,把它拋在身後。
巨大的影子從她頭頂掠過——哗啦啦!
‘龍?是不是龍!’
雲昭驚懼抬頭,看見的卻是一隻巨鯨。
它越過她的頭頂,灑下一大片密密的水花——哗啦啦!
它落向她側前方,發出一聲強勁深邃的鯨鳴。
雲昭感受到它在招呼自己。
她扭頭看了看,發現自己竟是一頭小龍鯨。
幻象。
他用龍鯨幻象教她遊。
小龍鯨快樂地鳴叫,穿過海浪,緊緊追隨大龍鯨。
雖然小龍鯨躍出了水面,但雲昭知道自己仍在海底,不可以吸氣。
她憋住氣,感受鯨的本能,像它們那樣調動膈肌,綿長緩慢地進行內呼吸。
“哗啦啦——”
小龍鯨用力拍打水面,濺起浪花。
大龍鯨發出急促的鳴叫,催促小龍鯨。
雲昭看見雷雲湧動,浪峰越來越高,海底傳來可怕的嗡顫。
前方駛過一艘船。
電光閃過,照出船頭兩道身影,似乎在爭執。
其中一個人忽然笨重地爬到了船舷上,悽厲地大喊:“姐姐你是不是一定要逼死我!”
話音未落,腳下一滑。
這個人倒摔進了大海。
一個大浪打過去,眨眼間,便將她推離船隻十餘丈遠。
“救命啊……救命啊……”
船上有個男人大喊:“陳二你這個毒婦!嬌嬌,嬌嬌!別怕嬌嬌,我來救你!”
沒等他脫衣跳水,海底火山爆發了。
隻聽“轟嗡”一聲恐怖悶響,側後方的大海突然像被煮沸,滾冒出了大團大團灰黑的氣泡。
伴隨著尖厲至極的呼嘯,一枚又一枚黑紅的熔巖噴出海面——千丈海水都無法令它們熄滅。
海嘯衝擊波眨眼就到。
小龍鯨鑽進大龍鯨的前鰭底下,它擋住衝擊,帶小鯨往外遊。
雲昭:“……”
很難說是她真身更危險,還是這幻象更危險。
前方隱約有個東西被卷進了水裡,眼看就要被一蓬灰黑的火山濃雲淹沒。
大龍鯨長吟一聲,吸氣俯遊,把這個東西叼進了巨口之中。
很快,周遭就什麼也分辨不清了。
天是灰黑的,下著火紅滾燙的雨,海是沸騰的,灰黑之中流淌著一縷縷紅。
呼嘯的巖石像火流星一樣砸落,天上海下,無路可走。
恐怖的焰冕一重重迭起,仿佛血火澆鑄的地獄之門,搖曳著,叫囂著,海與天都在嗡鳴顫抖。
大鯨忽然偏頭,定定看了小鯨一眼,緩緩點一下頭。
小鯨感應到了什麼,發出稚嫩而堅毅的鯨鳴。
它遊到大鯨的鰭翼之下,伴飛入海。
滾燙的海水撕裂血肉,火流星不斷砸在身上,反反復復、千錘百煉。
視野中隻有無邊無際的黑煙與血紅。
小鯨痛到抽搐,但它知道那些足以把它身軀砸碎的火熔巖都打在大鯨的身上。
於是它緊緊抿住唇,連半聲悶哼都沒有發過。
不能退縮,隻能向前,一直向前。
雲昭早已忘了呼吸,心神附在小龍鯨身上,跟隨前方堅毅勇敢的身影,一直向前。
一重、一重、又一重。
雙鯨伴飛,穿過一個又一個火焰隧門。
皮肉脫落,傷痕累累。
烙傷蓋著烙傷,焦枯的血肉凝在骨骼上。
視野越來越紅,眼前灰暗深黑之中,隻剩下無盡的焰冕之門。
大鯨帶著小鯨,不斷穿越、穿越……血肉褪去,傷疤疊傷疤之下,漸漸地、漸漸地……生出了鱗。
雲昭心神俱震。
龍!
魚躍龍門,化身為龍!
很好,很好,她現在也是一隻龍。
不知什麼時候,大海恢復了平靜。雲昭怔怔望向前方,傷痕累累的大龍鯨變得很瘦很瘦,身上凌亂地拖著許多焦黑的皮肉,皮肉下是初生的鱗片,不斷滲出血來。
它非常疲憊,胡須發白,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小龍鯨發出喜悅的歡呼。
虛弱的老龍偏了偏頭,帶頭遊向附近的海島。
它仰起頭,往淺灘一吐——它口中竟然藏了個人——那個落水的人。
是個大肚子孕婦。
老龍忍受著千錘百煉之苦,護住她安然無恙。
它化形成人,帶她上岸,抓魚蝦給她吃。
小龍鯨化不了形,隻能在海邊遊來遊去。
很快,孕婦生下一個皺巴巴的醜陋嬰兒,她把嬰兒捧給老龍看,遠遠地,雲昭聽不見她對老龍說了什麼,隻知道老龍吐出一枚金燦燦的初生龍丹給她看。
女子嬌笑著,把嬰兒塞進老龍懷裡,忽然搶走老龍手上的龍丹。
她抓著龍丹轉身就跑,連嬰兒都不要了。
老龍本就非常虛弱,失了丹,更是寸步難行。
它倒在岸邊,在烈日下迅速枯萎。
小龍鯨泣血悲鳴,不斷往岸上衝,卻一次一次被潮水推走。
它眼睜睜看著老龍的眼睛變成灰白色。
那女子回來了,她遠遠撿起石頭砸老龍的屍體,確認它已經死亡後,她跑過來撿走了嬰兒。
小龍鯨停在淺海,盯著她,一直盯著她。
*
雲昭陡然驚醒!
恨意入骨,心髒欲炸。
她正欲倒抽一口涼氣,耳畔有人及時提醒:“不可以呼吸。”
雲昭:“……”
視野一片血紅,小龍鯨殘留的恨意刻骨銘心。
她方才學習的鯨息其實是內息。
潛遊這麼久,內循環的真氣也枯竭耗盡。
她的腦海裡迅速閃動著念頭。
原配陳氏。落水孕婦。獲救產女。
不是溫母還是誰?
好一頭歹毒至極、恩將報仇的白眼狼!
溫長空原配好心幫助她,她害了她。老龍鯨救她性命,她又害它。
這種人,也配活!
雲昭怒極恨極。
可是她就要窒息了。若她死在這裡,那對母女必定會順順當當回到京都,再奪走本屬於雲昭的一切,害死湘陽夫人,嫁進皇家,坐享富貴榮華。
雲昭好氣,好恨。
‘我怎甘心!我怎甘心!’
她驀地轉頭,盯住鬥篷下那張霜白的臉。
抬起手,向他招了招。
他不明所以,湊近。
雲昭用盡剩餘的力氣,陡然撲向他,偏頭,張嘴銜向他挑著笑的唇線。
電火石火的霎那,她看見了一張模糊的臉。
冰雕玉琢,完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