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慢很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極輕地搖了下頭,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慘笑:“你是當真把我放下了。”
雲昭:“對。”
他嗓音幹澀:“連恨都沒有了。那個人,他就這麼好?”
雲昭:“對。”
晏南天怒:“你是個回音壁嗎對對對。”
雲昭:“……哦。”
他點點頭,神情好氣又好笑:“行,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沒心沒肺。說正事——我懷疑,通天塔裡面正在搞人祭。”
雲昭神色微凜:“哦?有證據。”
晏南天眯眸,透過黑木雕花大窗,遙遙望向通天塔的方向:“有一些,但不是直接證據。若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揭發此事,定能打亂他的步調——如今上下一心,萬民同祭,得先破除這個神聖金身,下一步行事才能方便。”
雲昭沉吟點頭:“不錯。”
“人祭之事一旦暴露,朝廷內外必有反對聲浪,趁他分心無術,你我便可以把湘陽夫人接出來。”
他知道雲昭在意什麼。
一聽這話,她果然衝他笑了笑。
晏南天眸光發軟,不自覺地隨她一起笑。
雲昭拍板:“那就行動!”
看著她眉眼放光、神採熠熠的樣子,他隻覺胸腔中那顆心髒一陣陣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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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麼放下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原地。
晏南天收斂笑容,硬下心腸,緩聲開口:“雲昭。”
雲昭:“嗯?”
他輕笑道:“做這件事,我要冒太大的風險。一旦失敗……不,哪怕成功,我再脫不了身了。”
雲昭敷衍安慰:“沒事,我會讓太上保護你。”
晏南天:“……”
他深吸一口氣,向她陳述利害關系:“父皇已是孤注一擲,哪怕暴露了人祭之事,遭遇鋪天蓋地的反對聲,他也必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強行推進祭祀。”
雲昭懂了:“祭祀終結之前,我家太上來不了。”
晏南天頷首:“是。我隻能站到風口浪尖,與造反無異。”
雲昭眨了眨眼睛:“你辛苦了。”
晏南天:“……”
他扶額笑。
“阿昭。”他道,“我這是在自尋死路。若不是你來,我絕不會走出這一步。我付出這麼大代價,你又打算付出什麼呢?”
雲昭認真道:“我全力助你。”
晏南天低著頭笑:“那可不行啊。阿昭,這件事我不是非做不可,但你是。”
雲昭眯了眯眸。
他緩緩抬起雙眼,圖窮匕見:“我賭上性命,你也要拿出相當的誠意。不然沒有這種好事的。”
雲昭:“你說。”
他傾身,手肘壓在矮案上,靠近她。
“我手上有一副藥。”他定定望著她,額角有一根青筋在跳,“服下它,便會忘記這一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我原打算自欺欺人,服了這副藥,忘記這一年來發生的一切,隻當你死在外面了,把你當作亡妻,惦念一輩子。”
他盯著她,目光輕閃。
他聲線溫柔到陰毒:“但現在……”
雲昭立刻便明白了:“你現在想要我吃了它,忘記你和溫暖暖的糟心事,也忘掉我和太上之間的事。”
晏南天微笑:“對。我隻有這一個要求,你可以考慮。我方才說了,我不跟你來陰的。”
“不用考慮。”雲昭面無表情,“藥,拿來。”
他沉下臉,盯了她好一會兒:“你想清楚了?”
雲昭冷笑:“我不吃,你會幫我?”
晏南天直言:“不會。”
“那還磨蹭什麼?”
“好。”
晏南天揚袖,拍了拍雙手。
兩個人沉默坐在窗榻,他盯著案桌上的茶盞,她東望望,西看看。
這東華宮與她當初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回到當初嗎?
時間點滴流逝,日影走過一格窗棂,白玉盞裝盛的湯藥端了上來,放在雲昭面前。
她的指尖輕輕撥動這隻盈潤的玉盞,湯藥散發出奇異的香。
她問:“自欺欺人你也高興?”
他道:“高興。”
“行。”雲昭盯著他,緩緩舉起手中的杯盞,放到唇邊。
當著他的面,仰頭一飲而盡。
晏南天睜大雙眼,一瞬也不曾錯過。
他盯著她,看著那湯汁點滴落入她花瓣般的唇中,盡數咽下。
他陡然出手!
雲昭:“嘶。”
他捏開了她的嘴巴,動作急切,略帶粗暴。
他上上下下察看,確認她沒把藥藏在嘴巴裡面。
他的手指開始發顫。
她喝了,她真的喝了。難以置信,但她真的喝了。
“阿昭……阿昭!”他松開手,驀地掩住心口,狂喜到疼痛,“阿昭!”
雲昭不動聲色,把空掉的白玉盞放回案桌。
眼前仿佛看見了那個家伙嘚瑟的樣子。
大婚夜,交杯酒。
東方斂挑眉壞笑——沒想到吧,從舉杯開始,都是幻象!
她現在也會這一招了呢。
第95章 你的元陽
夏日的暖風拂過庭下花樹。
雲昭摁住額角,輕蹙眉心,一陣頭暈目眩。
神魂仿佛被掏空。
晏南天起身繞過窗榻,走到她身邊:“別硬撐,睡一覺就會好。”
雲昭豎起手,制止他觸碰。
她忍著疼咬破指尖,撩起衣袖,在左邊手腕寫下“通天塔人祭”五個血字。
她低下頭,死死盯著這一行字,一字一頓告訴晏南天:“我會記得,手腕上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你若動了它,休怪我疑心病重,與你魚死網破。”
晏南天垂眸失笑。
他挑眉問:“阿昭是在擔心,我不愛江山愛美人,不去以身犯險,甘願做個萬年儲君,隻與你雙宿雙棲?”
雲昭隻盯著腕間的血字,不說話。
晏南天嘆息:“你對我的‘深情’可真有信心。但是阿昭,一個男人若是沉溺於溫柔鄉,失去進取之心,是要讓人瞧不起的。我不會那樣。”
她抬頭望向他。
她的視線很明顯在搖晃,她扯了扯唇,強撐著衝他揚了下手腕:“反正我會記得這裡有東西!你最好別碰。”
晏南天頷首:“知道了。”
雲昭神魂疲倦,扶著窗下矮案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床榻,一頭栽了進去。
右手緊緊攥住左臂。
手肘再往上,便是那一片染了藥汁、還未幹透的布料。
*
雲昭醒來已是第二日。
頭還有些疼。
她睜開雙眼,恍惚間對上了晏南天的視線。
他坐在床榻邊緣,垂眸看著她。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
終於,晏南天微微勾唇,淺笑輕嗔:“怎麼傻乎乎的?”
他的眸光在不自覺地輕顫,他無意識地掐住掌心,掩飾狂亂的心跳。
雲昭盯著他,眉頭一點一點皺了起來。
晏南天的心也不斷往下沉。
事到臨頭,再沉穩的人也難免心慌,生怕那藥不起效果。
“晏南天。”雲昭緩聲叫他。
這一霎,晏南天隻覺自己站在了斷崖邊緣,隻等她開口宣判。
她皺起眉頭,迷惑不解:“你怎麼變這麼醜了?”
晏南天:“……”
半晌回過神,他難以抑制地笑出聲。
看她沉下了臉,他仍然止不住笑,唇畔眼角堆滿笑紋:“……小雲昭,你就隻想對我說這個?”
“不然呢。”雲昭嫌棄道,“你怎麼回事?老了好多!”
“……”
晏南天笑到捶床。
半晌笑夠了,他扶著腿,晃悠起身,取過打磨得剔透的玉鏡照了照自己。
瘦削,蒼白,唇色慘淡。
回眸仔細看她,見她顏色更勝過從前。
心髒忽一痛,然後泛起密密麻麻的喜悅。
他走回床榻旁,落坐,廣袖沉沉鋪到她身邊。
“小沒良心。”他道,“我出門那麼久,坐了行天舟,你也不懂得關心一句。”
他深深望進她眼底。
雲昭:“?”
她見鬼一樣盯著他:“晏南天你不是吧,坐個行天舟,到你嘴裡怎麼跟坐牢似的。”
晏南天:“……”
他不自覺地蹙了蹙眉。
“阿昭。”他微微偏了下臉,笑著攤牌,“我為何坐不得行天舟,你不是知道麼。”
雲昭一臉莫名其妙:“你怎麼就坐不得行天舟了。”
晏南天瞳仁微震,皺眉問:“你不清楚我為什麼難受?太湖,遊舫,太監……”
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
他定睛觀察她的反應。
她毫無反應,甚至有一點不耐煩。
雲昭:“說什麼怪話,你有病就去吃藥。”
晏南天:“……”
她不知道。她竟不知道……原來一年前,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事。原來那天她隻是氣極了,故意那樣說。
他誤會她了。他以為她當真一點兒也不在意、不心疼。
突如其來的驚喜擊中了他,仿佛飄上雲端。
晏南天忍不住一個勁兒地笑。
眼角唇畔全是笑紋。
“不是,”雲昭面露嫌棄,“你怎麼老了這麼多?”
晏南天:“……”
他揉著額心,心下苦笑,這笑漾到臉上,卻真心實意,燦爛愉悅。
“知道了,”他嘆,“我會好好拾掇。這不是急著見你。”
雲昭:“哦。”
她低下頭,視線不經意落到自己手腕上。
“……唔?通天塔人祭?”她讀那行血字,抬眸望向他,“這什麼?”
晏南天揚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你發現了父皇的大秘密。”他點著頭對她說,“著急逃跑,撞到頭,忘了事,變成一個小傻子。”
“你才傻子!”
“對,我傻子。”晏南天微笑起身,“傻子收拾打扮去了,你就一個人留在這裡胡思亂想吧。”
雲昭:“哎?!”
他果真便走了。
雲昭才不會胡思亂想,她叫來了侍衛長老趙。
老趙表情有點復雜,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那個……事情是這樣的,雲姑娘。”老趙硬著頭皮道,“陛下大祭通天塔,您去湊熱鬧,似乎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隨您一起去的幾個兄弟都沒能回來,您昏迷之前,堅持寫下這幾個字,吩咐誰也不許動它。”
他報了幾個死在樓蘭海市的侍衛的名字。
雲昭:“哦……”
老趙深吸一口氣:“殿下得知您出事,第一時間便趕了回來。醫師說您碰了腦袋很可能會忘事,有什麼不清楚的,您問我便是。”
雲昭:嘖。
編得還有模有樣。
“所以我發現了皇帝老兒的陰謀?”雲昭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門,“皇帝老兒是不是要殺我滅口?”
老趙:“……您放心,有殿下在呢,絕不會讓您出事。”
雲昭問:“哪怕造反?”
老趙頭皮硬了又硬:“……對!”
“行,我知道了。沒事了。”
“那屬下告退。”
良心不安的老趙逃也似的離開了寢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