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心驚又心悸。她記得這個瞬間,仿佛被深淵凝視。
隻一霎,她消失在原地——鬼神把她拉回了真實世界。
他站在江邊,微微蹙眉,不解。
他返回南君的神殿,去處理那具仙宿活屍。
進門前,意外聽見了女鬼的聲音。
她在對那個活屍說話。
“這樣一個殺神……”她笑吟吟地說。
握劍的手微緊。
他摁死劍柄,禁止這個聒噪的劍發出聲音。
她繼續說:“……將來居然會娶我啊,你敢信?”
他立在窗下,冰凍的大半天的心髒,緩緩一動。
等待片刻,不見她再說話,他提步進入殿中。
她果然在,坐在活屍身旁,整個鬼看起來又乖又張揚。
香火反噬得厲害,他怕把她嚇跑,於是假裝看不見她,淡定問那活屍:“有何遺願。”
他知道她在盯著他看。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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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剛出手捉她,又叫她跑了。
他一把抓空,神色遺憾。
下一次再見面,便到了他與東天帝的決戰。
這些年女鬼一直沒有出現,他也沒刻意要等她,他隻是嫌麻煩,懶得找媳婦罷了。
祭出法天象地與東天帝對砍時,他意外聽見了她的聲音。
“沉香!”
“沉香啊!”
他有點驚奇。
“這沉香一聞就很貴,三千年後都沒有這麼好的樹!”她在跟誰說話。
“蚊香蚊香!回頭我在你屋裡點滿蚊香!薰不死你這個鬼!”她在跟誰鬥嘴。
等他結束戰鬥,冷眼盯過去,那裡隻剩下空蕩蕩的風……
以及一株沉香樹。
他用指尖敲了敲那個樹。
“蚊香。”
畫面再一晃。
修得法天象地大神通之後,他洞徹了天地間更多的真相。
他越來越寂寞。
當他發現人族在成仙之後,所作所為越來越肖似那些先天神祇時,他的厭倦抵達了頂峰。
也許從來也沒有什麼先天神祇。
隻不過是新神屠了舊神。
為了香火,為了權勢,為了私心,新神走上了一模一樣的老路。
他越來越久地凝視那座不周山,也就是滯留人間的開天斧。
天地清濁已分,再分,過猶不及。
香火,其實是從人族身上剝離的精氣神,吸納香火,實質便是神魂對神魂的敲骨吸髓。
那些常年向神祇供奉香火的人,一個個都似行屍走肉。
整個世間死氣沉沉,還總有人召那黃泉邪骨。
他煩了,決定推了不周山。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各懷心思,他隻是無所謂。
他行事,向來不需要過問旁人。
臨行,清平君問他討要十樣對他有意義的舊物,好為他招魂。
“對我有意義?”他漫不經心地回味這幾個字。
他摸出刻有“斂”字的竹簪——這是離開西瑤池的時候刻的,莫名覺得小女鬼應該有這麼個東西。
破了一半的舊腰帶——打北天神君的時候扯破的,莫名覺得小女鬼應該拽過它。雖然小女鬼並沒有跟他一起打過北天老狗。
半截內袖——總覺得不是白玄女拽斷的。
一把來自西瑤池的馭蛇竹笛……
一隻產自北天境的鏤空玉球……
……
還差兩件。
他從腰間摸出合歡玉牌。
一面孤零零刻著個“你想得美”。
他還沒能捉到女鬼,逼著她在另一面上刻字。
想了想,遞給清平君。
最後一件,翻遍乾坤袋,實在找不出來了。
他這個人皇,實在是窮得底掉。
視線一轉,看見了那株沉香木大樹。
“可惜了這個樹。”他輕嘖,“這麼好的沉香。”
他上前觀察片刻,取了一截黑到油亮的木頭,漫不經心提起劍,把它雕成一盤蚊香。
他得意地笑:“蚊香!”
清平君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袖手立在一旁等他。
東方斂瞥向這個家伙。
這小白臉,到底哪裡像個能跟自己並肩血戰的硬骨頭啊。
想不通,懶得想。
他把蚊香也交給清平君,提步要走。
其實他有預感要出事。
隻是他早就厭倦了,孤家寡人一個,都寂寞到想象個小女鬼來陪自己了。
倒不如整它個真正的大動靜,也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他淡笑著,準備施展大神通。
掐訣之際,忽有一道血光閃過。
風中隱約飄出女鬼的聲音:“你會死,會被封印三千年。”
雲昭心髒一陣猛跳——是厲鬼昭!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厲鬼昭竟然跑到三千年前提醒他。
東方斂掐訣的動作一頓,愣怔片刻,他笑了起來。
他問:“我真把這山給推了?”
女鬼幽幽地:“嗯。”
他笑:“行。”
女鬼不解,重復:“你會死,會被封印三千年。”
他道:“我事兒能成。”
女鬼消散在這個不屬於她的時空。
他抬手觸了觸她消失的地方,忽然轉身,把清平君嚇了好大一跳。
他拎起指骨,從自己那堆“遺物”裡面挑出合歡玉牌。
眯著黑眸思忖片刻,他忽地笑開。
提起劍,刻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也不是不行。”
等了三千年的媳婦?可以啊。
第120章 正文完結
雲昭恍惚回神。
她發現自己的嘴角笑得有點兒酸,心也酸漲。
這家伙!
她深吸一口氣,忍下眼眶滾燙,抬眸望向前方。
隻見眼前景象仿佛與三千年前重合。
半空的水鏡世界正在上演東方斂當年推倒不周山的場面,真實的世界裡,他的法象拎著神劍,一劍一劍斬中那座青金巨塔。
天上地下,猶如一對地動山搖的鏡像。
如此末日場景之下,人們已經徹底喪失了逃生意志。
每個人都呆呆愣愣地張大嘴巴,時而望天,時而望地。
“推……推不周山的……是人皇……”
轟隆隆的巨響回蕩在天地之間。
水鏡中,不周山傾,天塌地陷。大地竟如薄冰一般脆弱,大片大片龜裂開來,透出地底的熔巖火光。天火流星不斷墜落,擊翻地殼,整個地表向著萬丈深淵下塌陷。
這樣一幕末日場景,不斷從半空降下,距離京都大地越來越近。
地面上,通天塔震顫轟鳴,青金碎屑飛濺。
“阻止人皇!阻止這場災難!”一道威嚴的聲音出現在每個人心底,“他推了通天塔,誰也別想成仙!難道你們就不想成仙嗎!向他祈求,叫他停下來!他不敢不聽百姓的話!立刻!馬上!”
雲昭眸色冰冷,盯向通天塔頂。
黃泉鏡。
這個東西又在蠱惑人心,想用香火反噬東方斂,拖他後腿,削他力量。
雲昭望向天幕。
隻見三千年前東方斂推不周山時,無數嘈雜的黑色絲線從四面八方襲向他,絲絲縷縷牽引在他的法象之上,猶如附骨之疽。
——魔神去死啊!
——去死去死去死!
這些詛咒與反噬究竟是不是令他身死道消的最後一根稻草,雲昭不知道。
她隻知道,有她在,誰也休想背刺她家太上!
此刻,京都各處也逸出一縷縷黑線,順著牆角陰暗處,扭曲地爬向那尊正在劈砍通天塔的漂亮法象。
“哈!”狂暴的亂風拂起雲昭的頭發,她迎風冷笑,“來這個?我可是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她探出一隻手,摁住他木頭本體手中的刑天劍。
當年他斬殺柳大善人時,天照鏡的器靈融入刑天劍,這隻新生的劍靈吸納了它,變得博學而聒噪。
“你該重操舊業了!”
如今通天塔成,香火重臨人間,雲昭身為“神妻”自然不缺香火力。
靈力一震,刑天劍嗡嗡作響,一陣奇異的光芒漸漸向著四周蕩開。
黃泉鏡與天照鏡的覆蓋範圍幾乎重疊,雲昭面無表情的容顏浮現在每一個人的識海。
她語氣平靜。
“人皇是個什麼樣的神,拜了他三千年,諸位想必十分清楚。”
“他昔日為蒼生隕落,今日又為蒼生執劍。”
“他是個好人,即便詛咒他、背刺他、反噬他,也不必擔心遭他報復。”
“我知道,為了自己的成仙夢,此刻已經有人蠢蠢欲動,開始對他念經,呵。”
雲昭忽地笑了起來,笑容嬌豔而冰冷。
“可是怎麼辦,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我隻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即刻起,每一隻在他背後詛咒他的蛇蟲鼠蟻,都會被我抓出來,摁死當場。”
“聽好了,我隻數三聲,讓我看看誰還膽敢繼續咒他。”
“三。”
她容顏豔烈,氣勢猖狂,整個人張揚跋扈到了極致。
“二。”
眸光一轉,她盯住不遠處一個躲在角落詛咒東方斂的家伙。
那人仍不停。
“一!”
雲昭反手拔劍,旋身,劈斬!
森然劍氣一掠而過!
那人嘴裡猶在碎碎念叨,身上牽出的香火黑線陡然一滯。
他嘴唇倔強嗫嚅,身軀緩緩一分為二,整齊跌向左右。
這血腥一幕,清清楚楚投向眾人識海。
“錚!”
雲昭挽劍,語氣輕快得猶如一名愉悅犯,“讓我看看,誰是下一個。”
這下誰也不會再懷疑她的心狠手辣。
隻見那遍地爬向法象的香火黑線齊齊收縮,好像烈日蕩過,陰影退避。
雲昭放聲大笑。
有她在,叫他後顧無憂。
英雄御敵在前,哪能容得宵小背刺!
他身後的荊棘,便由她這個大反派來替他掃平。
“嘶……”
遇風雲悄聲與太劍小伙伴說話,“你看看這個魔頭,天上地下,真就隻有太上能遭得住她了。”
太劍聲音更小:“可不就是?”
頓了頓,它謹慎補充,“咱太上怕也不一定遭得住。”
遇風雲:“嘶!”
恐怖如斯。
雲昭鎮住那些個蠢蠢欲動的成仙夢,抬眸一看,隻見通天塔已被斬出裂縫。
水鏡世界壓得更近了,塔頂已經撞進那個世界,熔巖烈火燒灼塔身,隱隱往下透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