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童沒想到阮安竟能記得他名字,他覺得侯夫人說話的聲音溫柔又和煦,讓人如沐春風,心中的緊張和恐懼也略微放下了幾分。
他點了點小腦袋,立即依著阮安的言語,將袖口往上卷了卷。
阮安又仔細地分辨了番,他胳膊上起的那些細疹的形狀——
頗似被蚊蟲叮咬一樣,帶著星點的赤色。
並沒到豌豆大小的程度,也沒冒出白刺,或是出膿。
她一開始進來時,見他面上起的那些紅疹比較小,也曾懷疑這書童是不是得了麻疹,但經過詢問和觀察,阮安能夠確認,這書童還是得了天花。
萬幸的是,這書童的症狀較輕,同當年的霍羲一樣,處於天花的早期病狀。
-“沒事的,我看了看,你這天花屬於輕症,一會我會讓人將紫草膏送來,你記得將它們塗在發側,每天也會有人定時地給你送紫草湯和胡荽酒,這兩種湯劑都能起到治療天花的作用,你記得按時將它們飲下。莫著涼,也切忌情緒激動,如果發了高熱,也不要恐慌,你這種症狀輕的,發個三日的高熱反倒能讓病狀好得更快。”
書童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將阮安說的話一一記在了心中。
“小的…小的多謝夫人。”
阮安見著書童患得天花並無大礙,也松了口氣。
卻在心中忖著,他能陪霍羲去的地界,統共也就三個——
相府、國子監、和定北侯府。
霍羲一年多前染過天花,自此對這種疾病免疫,那這痘疫到底是誰給他傳上的?
如果是國子監中的官家子弟將他給染上的,那事情可就嚴重了。
阮安仔細一想,便覺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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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霍羲之前沒得過天花,反是在這次不幸染上,而他恰好又是第一個被爆出得了這種疾疫的孩子,那他很有可能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其餘染病監生的父母,也定然會對霍羲,乃至定北侯府產生深重的恨意。
思及此,阮安覺得書童染病的事越想越蹊蹺。
她又問那書童:“你在相府時,都同什麼人接觸了?”
書童如實回道:“小的一般都待在通鑑園裡,偶爾能見到相爺和主母,像二公子和三公子這樣的主子,小的一般是見不到的。”
“那二夫人呢?”
因著上次賀馨若在她茶水裡下藥的事,阮安很難不將這件事往她的身上去猜。
書童搖了搖小腦袋,解釋道:“沒見過,自打二夫人被相爺罰過禁足後,她就很少會出院子了。”
阮安顰了顰眉目,一時間,又難以釐清思緒。
國子監中,修習國子學的生員那麼多,很難斷定到底是誰。
-“那,從相府到侯府的路上,你有沒有遇見什麼人?”
書童剛要搖腦袋,又似突然想起了些什麼,他拍了下腦門,又回道:“前幾日回侯府,是小的將那馬駒幫世子從相府牽過來的,在路上倒是有個人撞了我一下,小的沒看清他的長相,這人跑得匆匆忙忙的,也不知是不是他將這天花傳到我身上了……”
相府的車馬和隨從在官道上行駛時,聲勢浩大,普通的百姓見到,一般都會主動避開。
那人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地往這書童的身上撞?
可如今,這人的身份到底是誰,又是不是被人指使,才故意將痘疫往這書童的身上傳,已然無處可查。
阮安心事重重地從耳房出來,低聲將驅疫的法子對這裡的管事女使交代了番。
可心中卻知,這些法子都不能從根上解決問題。
書童的母親是侯府漿洗苑的僕婦,在聽到她兒子患了痘疫的消息後,特地尋到了這處。
得見阮安在此,僕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語帶哀求道:“夫人…夫人,都是奴婢的這個兒子粗心大意,差點害了小世子染病,奴婢任打任罰,可奴婢的兒子不是故意的,還請夫人饒了他這回,不要將他趕出去。”
其實這僕婦是怕阮安為了隔絕疫源,直接將她兒子放把火燒死,她沒進府時,也沒少聽過各個世家的這些陰司事,生怕阮安也會效仿此法。
阮安自然也聽出了這僕婦的言外之意。
府裡的很多下人都是拖家帶口的在為她們做事,她握著這些人的身契,也是這裡的主母,就當然會對他們負責。
再者她是醫者,本就做不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放心,我會讓人照顧好他的,且他的症狀也不重,不會致死的。”
阮安靜靜地聽著那僕婦的感激之言,忽地又在腦中仔細地回憶起,書童身上生得那些痘瘡的形狀。
這書童暫時未因天花而罹患其餘的並發症。
且他身上出的那些痘,並未連成片狀,但是四肢和身前卻都生了些,它們的形狀稀疏、飽滿、色澤也算明亮。*
如果過幾日能夠結成痘痂,那就是上好的人痘苗啊,隻要保管得當,她就可以給別人種痘了。
阮安在劍南時便認準了,隻有種了人痘,才能從根上預防天花的大肆蔓延。
因為得過天花的人,就不會再得第二次。
健康的人在接種了合適的痘苗後,會患上輕微的天花症狀,這時隻要治療得當,再多注意休息,便能很快痊愈。
民間也有一些醫術高超的醫者,嘗試過給病患種痘,可痘苗難以保存,接種的技術也有難度,偶爾也會發生致死的現象,所以並沒有流傳開來。
不過阮安曾在《劍南鈴醫錄》中,將接種痘苗的方法詳細的記錄過,還讓孫也在上面繪了小圖,如果她能調集些人力,專門培養些種痘師就好了。
但這事畢竟大了些,她還是得同霍平梟好好地商量商量。
******
傍晚,霍平梟從軍營回到侯府。
剛一進門廳,便見阮安頭戴帷帽,一雙纖纖的玉手也用蠶布制的手衣包裹得嚴嚴實實,正坐在圈椅處安靜地等著他。
“侯爺,快將這紫草湯先飲下。”
霍平梟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魏元今天下午已派人快馬加鞭趕到軍營,將今日府中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
阮安面帶憂色地看向他。
霍平梟是沒發過天花的。
男人的體格雖然剛陽強壯,但如果攤上了這疾疫的重症,便如碰上了索命無常。
就算險而從閻王殿那裡逃生,虛耗了身體底子也不值當。
“怎麼了?”
隔著薄薄的面紗,霍平梟覺出阮安的神情凝重了些,像是有什麼話要同他說。
他走上前去,想去抓住阮安的小手,卻被她避開。
霍平梟無奈淡哂,又問:“霍羲不是沒事嗎?”
-“每逢春季,軍隊都要屯田養戰,修養生息,侯爺最近的軍務,應當不繁忙吧?”
“你什麼意思?”
他起了些興味,微微挑起一眉。
“侯爺能不能多休沐一段時日,也不用太長…憑你的體質,七天應該就足夠了。”
霍平梟沒明白她的話意,吊兒郎當地又問:“想讓我在府裡多陪你啊?”
阮安抿了抿唇,訥聲問:“侯爺信任我嗎?”
霍平梟上下睨了她一眼,語氣正經了些:“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阮安有些難為情地回道:“想往侯爺身上種些東西。”
第62章 肥章
“想往你夫君身上種什麼啊?”
說這話時, 霍平梟的笑意透了些壞,順勢坐在阮安身側的圈椅。
男人挺拔的背脊斜靠在椅背,語氣雖不算正經, 可依舊衣冠楚楚, 儀容赫奕,舉手投足間都透著王侯的矜貴氣度。
阮安微抿柔唇,訥聲回道:“侯爺聽沒聽過,民間有醫師通過種痘來治療天花的?”
霍平梟聽罷, 即刻將面上笑意收斂。
男人一旦正了神色, 眼角眉梢間的冷感很強, 看著很有威壓感。
“之前在劍南道做節度使時,聽說過有遊醫用過這種法子。”
他淡淡說完, 轉首看向阮安, 見她將套著繭布手衣的兩隻小手搭在膝頭,語氣徐徐又道:“湯藥並不能從根上防治天花, 我已經讓魏元派人加緊制出些小竹筒來,準備先從定北侯著手, 給府中的下人都先種上痘苗。”
“羲兒近侍的書童雖然患上了輕症的天花,但身上生的那些痘瘡在三日後應該就能結成痘痂了, 很適合做痘苗, 春季也是種痘的最好季節。”
話說到一半, 阮安亦看向身側的霍平梟。
二人四目相對,她又問:“假如侯爺現在依舊是劍南節度使,不僅要統管全域軍政, 還要兼顧行政, 一個監察道裡幾十個州郡、幾百個縣城的百姓安危, 幾乎都系在你一人的身上, 您又會怎麼做決策呢?會不會撥銀子,在百姓間大範圍地推行種痘?”
霍平梟凝睇她看,態度認真了些。
阮安確實同那些待在閨中,不諳民間疾苦的貴女不太一樣,霍平梟經常搞不太清,她到底都在想什麼。
雖是鈴醫出身,可在十幾歲的時候,醫術就比多數經驗老成的世醫要高超許多,醫德更是沒話說,不論風雨險阻,阮安向來都是以治病救人為先。
之前他在劍南做副使時,沒少聽時任的節度使那兒講起,他後院裡的女子多麼的難纏事多,經常互相告狀,給對方使絆子,那節度使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可賀馨若做出那麼多過分的事,阮安卻從來都沒在他面前抱怨過她,甚至都沒提起過這個總是惹是生非的妯娌。
霍平梟隱約想起,霍羲提起早年罹患天花的經歷時說過,阮安將他生下來,是為了完成自己的醫錄。
當然她們母子相依為命那麼多年,兩個人的感情一定很深厚。
他能娶到這麼特別的她,也是因為她意外有了他的孩子。
如果沒有霍羲,她不一定會選擇嫁給他。
思及此,霍平梟鴉睫微垂,掩住眼中些微的黯然,低聲回道:“種痘的技術不成熟,我記得還沒卸任前,劍南的某個縣就有醫師種痘不成,反致人死的事故發生。當地的縣令無法裁決這樁人命官司,便將卷宗往上級的州府呈遞,郡守和州牧最後決定,讓那醫師給病患的家人賠付了銀兩,沒讓醫師下獄。”
——“當然,如果要是我處在那個位置上,一定會讓戶部從國庫裡拿出這筆錢,無論如何也要在舉國將種痘之術推行下去。”
他清楚阮安想要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