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走到他身旁站定,身後是斜灑進室的暖赤霞光,從霍平梟的這個角度看,能清楚看見她白皙面頰上的細小絨毛。
越看越像隻軟乎乎的小兔子。
霍平梟將視線收回,無奈低問:“學騎馬,教寫字,我哪次沒好好教過你?”
阮安沒吭聲,自顧自地用小手拿起一枚羽矢。
“看好了。”
說著,霍平梟用長手一擲,男人的姿態頗為闲散輕松,隻聽“嗖”一聲,那枚箭矢就穩準地落入了置於中央的貫耳壺中。
霍平梟耐心地同她解釋:“第一箭入壺,叫有初。”
阮安沒太看清他的動作,隻記得霍平梟的箭法射藝也極其高超,男人隻消隨意地挽挽弓,便可將精準地射中距他百步之遙的落葉。
他連拋數矢。
那些被他摸過的羽矢在空中飛馳時,上面的尖銳鐵頭仿佛都匯聚著疾風,帶著股囂張勁兒。
霍平梟接著同阮安解釋,何謂連中、貫耳、散箭、全壺和有終。*
講到驍箭時,阮安瞧著那枚箭矢本來落入了貫耳壺中,卻又在壺底彈了一下,反躍了出來。
阮安約莫著將他演示的擲法弄明白了。
突覺,這投壺跟她從前上山採藥的技巧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就是得盡量去找準頭。
當年她採鐵皮石斛的時候,因著體力有限,也怕稍一不慎就會墜落懸崖,所以每次在崖壁上揮出鐮刀,都得事先瞄好那些珍貴的石斛。
“你自己試試。”
Advertisement
霍平梟走到貫耳瓶那兒,將裡面的羽矢拿出後,慢條斯理地站直了身體,看向對面的阮安。
就等著她投不好,來求他教她了。
阮安頷了頷首,認真地模仿著他的動作,瓮聲瓮氣復述著他說的話:“第一箭射中的,叫有初。”
“咚——”一聲。
霍平梟的眼神隨著羽矢由上至下的軌跡遊移,自然沒想到,阮安初次投壺,就投中了。
他低哂一聲,贊許道:“成啊,有兩下子。”
阮安接著從白薇那兒持起羽矢,雖然動作略顯生澀,卻出色地完成了另幾個投壺的方式。
白薇和澤蘭看著夫人將羽矢穩準地投進了壺內、兩側的壺耳,幾乎箭箭全中,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夫人還真是聰穎,學什麼都快!
阮安也沒想到手能這麼順,也慶幸當年採藥時的苦工沒白下,今兒個在這投壺上,還得到了復利。
惟驍箭那個招式,她沒做好。
最後的這枚箭矢,隻輕微地在壺底彈起了一下,並未躍出那貫耳壺中。
姑娘不由得有些喪氣。
“行了,給你夫君留點兒機會罷。”
霍平梟半闔漆黑眼眸,走到她身後,隨即用掌心粗粝的大手將她纖細的手腕握起,並牽引著它往上輕抬。
阮安原本以為他會好好教她,卻未料及,霍平梟竟用拇指不懷好意地摩挲過她掌根那處的細膩肌膚。
弄的那處痒且麻,他身上冷冽的氣息亦隨之拂過發頂。隻撥弄了那麼一下,就讓她通身都覺顫慄。
忽地,他貼近她耳朵,用磁沉的氣音說:“這驍箭,得使些巧勁兒。”
男人好像在認真教她。
阮安卻總覺得,他的話意透了股壞。
姑娘將神情斂正,抬眼問道:“什麼巧勁兒啊?”
女使們不知何時,早就屏退一側。
霍平梟突然用虬勁修長的手臂將懷中的姑娘圈緊了幾分,亦將削挺的鼻梁抵在她頸間,埋首於此,似在深深地嗅著她身上的氣味兒。
阮安雖然看不清他的神態,卻覺身後的高大男人就像隻即將要拆食獵物的惡狼一樣。
她無奈,想用小手將他推開。
霍平梟卻趁她不查,咬了下她軟小的耳垂。
再開口,男人的嗓音莫名透著欲感,又沙又啞地說出了那句令她面紅心跳的話:“老子現在,就連聞到你身上的味兒都受不了。”
******
霍樂識將府園中那位於半山的三成樓閣起名為樂酩閣,這幾日下人已在這處換上了新的匾額,他也將霍阆在世時,手底下豢的那數千名暗樁都熟悉了一番,又在霍平梟的建議下,準備在蜀中再招攬一批人,以此養士。
霍羲跟在長安一樣,喜歡黏著自己的小叔。
男孩沒事就往樂酩閣裡跑,樓閣的三層珍藏著許多書卷,他經常待在這裡看書。
霍樂識甚至覺得,霍羲自己看書學知識就夠了,他這麼聰穎,其實都不怎麼需要夫子來教了。
他的住處並不在樂酩閣,而是跟江小娘住在離這兒稍遠的院子裡。
趁著今日天氣不錯,霍樂識拿來了他新扎的紙鳶,準備帶著小團子去花園裡放放風箏。
霍羲卻用小胖手指著書卷上的畫,仰著小臉兒,奶聲奶氣地問:“小叔你說,先朝真有木鵲這種東西嘛?”
霍樂識怔了下,而今他身為樂酩閣的閣主,自然也聽過木鵲這種諜報工具。
據說這木鵲由魯班發明,無需用繩牽引,便可在天際自己飛上三天,在刺探敵情時能有奇效。
但這記載到底是真是假,無從得知,反正大骊的工匠是無法將這木鵲造出來的。
霍樂識牽著男孩的小手下樓時,閣外正好進了個稟話的下人,恭聲通稟道:“三公子,阮夫人過來了,想見您一面。”
話落,霍樂識神態復雜地垂首,看了眼天真可愛的霍羲。
他覺,這小孩子到底是沒什麼心眼兒。
雖然他聽從霍平梟的命令,為他做著事,卻還是對這個兄長頗為不滿。
這一次入蜀,他竟然給那阮姓的女醫姑抬正了,這是要讓她做平妻嗎?
大哥他怎麼能這麼對待房家嫂嫂?
納為妾室還說的過去,平妻又算怎麼回事,他的心中都替房家嫂嫂堵的慌,也不知他長兄將糟糠之妻安頓在哪兒了。
這種卑劣的行徑,和寵妾滅妻有何兩樣?
思及此,霍樂識沒好氣道:“你去回那阮夫人,說我還病著,不方便見她。”
這幾日霍平梟總希望他能跟阮氏見上一面,可霍樂識一直覺得膈應,推拒了多回。
霍羲不解地問:“小叔,你為何要撒謊啊?”
霍樂識無奈地回道:“羲兒,你就不想你親娘嗎?”
“可我的親娘就在外面啊。”
親娘在外面……
霍樂識的神情微微一變。
還真同坊間流傳的一樣,霍羲是阮醫姑給他大哥生的孩子?
那房家嫂嫂也太慘了吧!
樓閣內,倒是有個抽屜專門存放蜀地江湖人士的軼聞,隻是霍樂識近來一直在豪強官宦身旁安插著暗樁,沒怎麼去看。
“你親娘……”
“小叔,我親娘是阮醫姑,也是之前在長安的那位房夫人,她們兩個其實是一個人。”
“!!!”
霍樂識倍覺震驚,一時間,腦子也亂成了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
他想不清前因後果,卻突覺原來這幾日,自己一直怠慢了這位雙重身份的大嫂,趕忙又將那稟話的小廝喚了回來,讓他請阮安進來。
阮安進室後,霍樂識定睛去看她相貌,方才確認,這兩個人果然是同一個人,趕忙對阮安連聲賠罪。
原來他大哥沒那麼不是東西。
阮安的面色有些赧然,溫聲說出了來此一行的目的:“三弟,我過兩日要去魏府參宴,想從你這兒了解了解益州的世家關系。”
霍樂識因著之前怠慢了阮安,而頗覺愧疚,準備趁這個機會招補回來。
“沒問題,對了大嫂,魏府那兒也有我的暗樁,雖然他平日宿在離魏家小姐和益州牧較遠的庑房處。不過我給他備了個矢服,這矢服看上去就跟枕頭一樣,這墊在腦後啊,都能聽清幾裡之外的人馬之聲呢。我再幫您,探探那魏家小姐的動向,您放心去參宴吧。”
聽罷這話,阮安忽然覺得,霍平梟手底下的暗樁勢力確實有點可怕,不過想必前世他能在蜀地那麼快就割據稱王,也與他這龐大的暗樁網脫不開幹系。
******
轉瞬便到了魏家品蟹宴的這日。
是日天朗氣清,高氏身為霍平梟的嫡母,也自然隨著阮安一並受邀參宴。
高氏在得知了阮安的真實身份後,也是震驚了好幾日。
怨不得她的醫術如此高超,在宮廷將陳貴妃母子的性命都救了下來。
高氏並未瞧不起阮安村女的出身,反是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媳在身側,她後半輩子的身體就不用愁了。
就是有些不太好意思開口,讓阮安給她瞧瞧身子。
益州的世家貴妻和貴女們陸陸續續地來到魏府參宴,她們都對這位阮夫人頗感好奇,生在蜀地,也沒少聽過這位阮醫姑的軼聞,本以為她會是位眉目溫慈的老太太,卻沒成想,這阮姓醫姑竟然正值妙齡。
紛紛猜測,這阮醫姑的相貌應當不差,不過她到底是村女出身,或許身上還是帶了些村婦的土氣。
魏菀和其母上官氏在影壁處,親迎阮安和高氏入府,一眾蜀中貴女也因著主人格外的禮重態度,認出了其中的一位婦人,就是定北侯之妻——鈴醫阮氏。
卻見阮安穿著一襲對襟羅衫,兩側的領緣繡著清雅的棠花和纓絡,顏色為淡淡的煙紫,下身則疊穿著三裥襦裙,雲鬟柳腰,如此搭配,卻絲毫不顯雜沓紛亂,反是很顯剪裁的層次感。
美人兒的手中持著把玉骨紈扇,樣貌分明生得不嬌亦不媚,卻依舊恃絕色姿容,譬若空谷幽蘭般,透著股出塵的仙氣。周身散著的香氣也是經由細心調配的清幽藥香,聞起來極淺極淡,沁入鼻間後,讓人覺得血液都被洗滌了般。
哪像什麼村裡來的醫姑,分明是仙女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