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我們應該很有默契。
可我們的性格卻截然不同。
她開朗活潑,認定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那是被媽媽用無數偏愛澆灌出來的自尊和傲氣。
認識我們的人,都會先被於湉吸引。
我年少時第一個懵懂心動的男生,在經由我認識她之後,也和她告白了。
我本不想和她爭的。
也很明白自己爭不過。
有時候就連上帝也會偏愛某些人。
早在幾個月前,我們就約定好了要在生日當天去爬天宙山。
三年前我們在山上的寺廟裡祈禱,祈禱災難早日結束,祈禱媽媽可以回家,祈禱奇跡再現,餘生平安。
媽媽到底是沒有回來。
我們依然保留下了這個習慣。
這次的行程中多了一個人。
是顧策。
他站在山腳下等著我們,身材瘦削修長,視線略過我,停留在於湉身上。
於湉上前抱住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對我眨眨眼,「讓顧策跟我們一起去吧,三個人,心更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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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了抿唇。
顧策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面對我的時候表情又恢復了淡漠。
12
「我和姐姐從小就沒見過爸爸。」上山的路上,於湉說起我和她的童年,「沒人保護我們,所以我們總是挨欺負。」
顧策在她臉上掐了一把,「所以你才這麼好欺負?」
於湉蹦跶著,從背後摟住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那以後你當我爸爸吧?」
顧策索性把人背了起來,「那你姐姐叫我什麼?」
「不行,她不能這麼叫……」
他們打鬧之間走得很快,我受傷的那條腿使不上力,逐漸跟不上了。
我嘗試追趕了幾次,急促之下,不小心摔了一跤。
還好摔得不重。
我站在臺階下方,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算了。
一個人看看沿途的風景也不錯。
走走停停,臺階上端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顧策。
我一愣。
他眼神清淡,「你妹妹想吃這裡賣的烤腸,我回來替她買。」
他還真是寵她啊。
我扶著膝蓋彎下腰休息,「嗯。」
他的視線在我左腿上凝睇片刻,「我們上去找她吧,時間長了,我怕她等不及。」
他明知我有腿疾,走路的速度卻仍然沒有減緩。
我甚至覺得,他是故意走的這麼快的。
我跟的吃力,左腿站立不穩,腳下一滑,膝蓋重重地磕在了石階上。
我眉頭緊皺,癱坐在地上抱著腿「嘶」了一聲。
顧策這才扭頭看向我。
他慢慢朝我走過來。
跟發現於湉生病時的緊張擔憂截然不同。
他在我身側站定,伸出手,「要不要我扶你?」
我沒吭聲,自己支著臺階忍痛站了起來。
我穿得是長褲,看不出傷口怎麼樣,隻感覺膝蓋和小腿火辣辣的疼。
顧策,你最好不要後悔。
「不用,繼續走吧。」
他微微抬眉,沒有再說什麼。
這次好不容易良心發現,步子邁得終於沒有那麼快了。
十多分鍾後,我們走到半山腰。
於湉正在小攤子前挑挑揀揀。
她舉起一把精巧的心形小鎖,笑吟吟的,「顧策,我們去掛同心鎖吧?」
顧策望著她手裡系著紅繩的小鎖,眸光沉浮,不知道在想什麼。
半晌,嘴角泛起笑容,「好。」
相傳情侶在天宙山的鐵索橋上掛好同心鎖之後,要將鑰匙遠遠扔掉。
如果兩人想分手,必須在千萬把鑰匙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把鎖解開。
否則將再也得不到自己愛的人。
顧策,希望這就是你真心想要的。
13
寺廟內,我和於湉上香,磕頭,拜佛。
顧策站在我們身後,抬頭望著寶相莊嚴的佛像。
他不跪不拜。
仿佛已經沒有了在意的事物,和想要為之祈禱的人。
他如今的樣子,冷漠,嘲諷,漫不經心。
已經讓我想不起地震中的那個青年的樣子。
14
一周後,我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手頭的工作還剩很多,我揉了揉太陽穴,正想去接杯咖啡提提神。
忽然接到妹妹打來的一通電話,「姐,顧策不見了……」
她的聲音很慌張,「我聯系了他好幾個朋友都不知道他在哪,手機也關機。你能不能回來幫我想想辦法……」
我看向屏幕上的日期,驀然想起,今天是他媽媽的忌日。
和被拋下的我不同。
他媽媽是為了保護他死的。
十二歲那年,他的幼稚貪玩致使了一場本不該發生的車禍。
被卷入車底的前一秒,媽媽把他牢牢護在身子底下。
自己卻因頭部遭受重創,當場死亡。
她的血流到了他身上、臉上,把他的衣服染紅了一大片。
那時顧策告訴我,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充滿負罪感。
每當他媽媽忌日那天,他都會回到車禍發生的位置呆上一整天,腦海裡重復播放那時的畫面。
如果當時他沒有亂跑,沒有去撿滾到馬路上的彈力球……
他的命是拿他媽媽的命換來的,他不敢死,可是活著也不好受。
他覺得自己這樣齷齪又無恥的人,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安慰。
可終歸還是幻想著有人能站在他身後,輕輕拍一拍他的背,哪怕什麼都不說。
這件事情,他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過。
除了我。
我握緊手機開口,「你問問顧策的朋友,知不知道他當年和他媽媽出車禍的位置。」
於湉愣了一下,「……好。」
我們三個人圍著案發地附近找了一圈,最終在路口找到了顧策。
時隔這麼多年,周遭的環境已經產生了許多變化。
而顧策的神情卻讓我覺得,他仍是十幾年前那個無措的孩子。
他孤零零地立在深夜空曠的街道上,連背影都透著迷茫和脆弱。
於湉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快步走過去,紅著眼圈抱住他,
顧策低頭看向她。
路燈下,他們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親密無間。
「你怎麼知道的?」他低聲問。
於湉怔了一瞬,低下頭,聲音裡有絲不易察覺的僵硬,「我聽你朋友提起過你媽媽的事情,你今天又剛好失蹤了,所以我想到你會不會在這裡……」
顧策揉了揉她的頭發,沒有聽她繼續說下去,「嗯。」
於湉,你到底還是撒了謊。
17
沒有想到的是。
顧策不願意和她走。
他說,「讓我一個人靜靜就好了,手機隻是沒電了,我沒有故意不接電話。」
「可是……」
「隻有今天而已,讓我自己在這裡待一會兒。」
「顧策,你本來就病了……你應該在醫院裡的。」於湉有些著急。
他的朋友也跟著勸,「對啊,阿策你就聽話吧。」
今天的顧策,的確有些異常。
有細密的雨點落下來。
顧策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和我們上了車。
他的視線始終望向窗外。
沒有看我們任何人。
回到病房,他的朋友先回去了,於湉去外面給他買吃的。
他應該一天都沒有進食了。
我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該走了。
顧策蒼白的手指動了動,他歪頭看向我,「你做過噩夢嗎?」
「聽甜甜說,地震發生後你失蹤了,你們的媽媽是在去找你的路上死的。」他低聲道,「這麼多年,你會感到愧疚嗎?」
我失蹤了……
原來於湉是這麼告訴他的。
「我有什麼可愧疚的。」我笑了一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她呢。」
「恨她生了兩個女兒,卻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恨她在地震之後選擇帶妹妹走,任由我躺在那裡自生自滅。」
「我那麼努力地想活下去,是想再見到她時,讓她看到我滿身瘡痍,看到我被石頭壓傷潰爛足以見骨的腿,看到我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樣子。
我想看到她對我內疚,悔恨。
我甚至希望我的腿就這麼爛了,再也不會好,這樣她才會一直記得她對我做過什麼。
我想她抱著我說,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我想當面指責她的偏心,明明我也是她的女兒,為什麼從來隻對妹妹好。
我想告訴她,我好委屈。
可是她就那麼死了。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的心髒明明一片冷漠,可喉頭卻抑制不住的哽咽。
顧策許久沒有說話。
半晌,他抽了張紙巾給我,輕笑,「該有多委屈啊,連哭都不會了。」
他說,「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
我對上他的視線,恍惚間,我竟像是看見三年前那場地震後的他。
狼狽,但帶著一絲溫柔。
我內心很清楚。
類似的經歷,最直白的真誠,將我傷的最深的部分挖出來給他看,才能打動他。
我裝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撇開臉。
那道視線望了我很久,才收回。
18
自那晚之後,妹妹對我的態度就明顯有些回避。
她在家的時間越來越短。
即使在家,也不和我說話。
在我開口的前一秒,她就會背過身把自己關進房間。
她開始心虛了。
周六傍晚,有人敲門。
是顧策。
他站在門口,眸光復雜的望著我。
「於湉不在。」我說,「她沒告訴你嗎?今天要給一個小朋友補課,不過看時間也快回來了。」
他嗯一聲,「我能進去等嗎?」
我猶豫了一下,側身讓他進來。
之後我就沒再管他,自己進了廚房繼續做飯。
新的砧板在上面的櫥櫃,我踮起腳,奮力伸手去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