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眸中閃出一瞬寂寥,頃刻消失於她慣常的淡漠:「是啊,想得少些未必不好。」
我知道三姐姐是借著話提點大姐姐。
那個狼心狗肺的將軍最近醒悟了般,猛追著大姐姐不放,可大姐姐是如何被橫著抬回來的。
我們姐妹都親眼所見,誰都不會原諒那個人,誰都不會!
想起那個將軍就心煩,連帶著看誰都煩,待姐姐們走了,我便道乏了,也不等著李元登,放下帳子就睡了。
第二日愛姨娘就像一隻又能行了似的土雞,炸著羽毛在我面前抖落了起來。
「妾起晚了,還望夫人恕罪。按說新婚三日,主君應在新房內歇的,但侯爺有了新人也不忘舊日恩情,同妾聊起姐姐,便睡得晚了些~~侯爺說……」
她揮著小手絹剛要炫耀,我便皺起眉頭打斷:「侯爺前日同我說想念元夫人,這樣吧,正好你也想姐姐,前兩天叫你去山東,你說你身上不爽,現下都能伺候侯爺,可見已是大好了,既然這樣,你今天就動身,好好在山東陪陪元夫人,連著侯爺昨夜的『不忘舊日恩情』也一並轉述了……」
愛姨娘愕然:「我……」
我如何能等她找理由?立刻仰面道:「管家!」
管家垂袖而立,我道:「先把愛姨娘送去,行李之物再套兩輛車,細細打點了再跟了去。趁著愛姨娘現在春光滿面,即刻就走,不然姨娘一會兒又不舒服了。」
管家甚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套好了車,拉扯著將這位媵妾給弄走了。
我看著剩下的那三位:「你們要起幺蛾子,明天請早,我一天隻接待一位。」
也不顧那三位面上顏色,我懶懶起身:「憐姨娘,我今日要喝雞絲火腿湯,你現在便去煨上。」說著便端了茶叫她們退下了。
6.
我因大姐姐心裡存了一股怨氣,也沒有地方可發。
Advertisement
隻得提早營業,做做我本職的工作,修整內宅。
我端茶送客後,轉進內閣,聽幾位積年的嬤嬤和管事,以及一些有頭臉的大丫頭,細細告訴我過往瑣事。
這些人面面相覷,原是並不肯說,我敲敲茶碗:「幾位當知曉,我宋五娘的眼睛能識得人,侯爺的軍棍可識不得。你們若不肯說,我便告諸位一個不交內賬,到最後咱們看看誰吃虧。」
眾人嚇得紛紛跪倒。
胡亂幾句便將往事全盤託出。
「這四位姨娘各有來路,雖彼此內鬥得厲害,但故意一起不聽元夫人的話,隻捧著珍姨娘。」
我點頭沉吟。
珍姨娘出身高,裡裡外外被這些人捧下來,將元夫人襯得反倒不如一個妾,難怪元夫人從不出門應酬交際,豈不是白白給京城貴婦提供笑料。
「還有呢。」
「憐姨娘幫著管理家事,到處說元夫人四六不通,賬目不明,也不知她的賬如何管的,侯爺要補貼軍隊時,家裡拿不出錢,又對不上賬,惹得侯爺同元夫人生了好幾次氣。」掌事說。
「她那個好妹妹也在娘家敗壞她、詆毀她,致使她受了委屈都無處可訴,甚至侯爺不在家的時候,惜姨娘都敢在正屋窗根兒下撒潑罵闲街。」嬤嬤說。
「元夫人要臉面,又沒辦法一口氣告倒四個,她們就一致對外,死死霸住侯爺,不給別人留一點縫兒……」一個杏眼桃腮的丫頭說。
「這個內宅,也需得人好好管一管了。」管家做了最後的總結。
我無語——這還是一個殺心局。
這四個禍害,合伙糟害原配,不過是仗著法不責眾,她們又連起手來冷落她,反抗她,陽奉陰違地在小事兒上蹉磨她。
生生把一個金閨花柳質,蹉磨得抑鬱而終了。
她們現在不過看我和李元登大婚還未過三日,不敢造次,以後自有還我的時候。
難道我怕她們不成?
這些人抱團再厲害,分開的戰鬥力也沒有比得上我父親那位平妻的。
我在姐姐身邊看了那麼久,若這些下三濫的手段讓她們用在我身上,都有辱我家門風。
7.
剛剛到了午間她們就開始給我整活兒。
憐姨娘親自捧來雞絲火腿湯,穩穩當當舀一碗給了我,恭順殷勤得挑不出半點毛病。
我挑唇笑笑,並不動,隻看著眼前的三個女人。
別人家的妾都是不能上桌吃飯的,要在旁邊伺候著。
可是李元登向來不拘小節,也不喜歡吃飯的時候有人站得離他太近。
我來的第二日午膳後,趁著午睡便在帳內問他這是侯府什麼時候有的規矩,李元登皺眉:「我讓的。」
我挑眉,才要酸上一句:「還是侯爺會疼人啊。」
就聽李元登眯著眼抱怨:「她們的脂粉搽得太厚了,我怕掉我菜裡。」
我還記得自己當時簡直滿頭的烏鴉亂飛,這家伙的腦子果然和大家世族不一樣。
這樣的僭越,元夫人想必會覺得那是李元登在寵妾滅妻的敲打她吧。
她也是倒了血霉,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偏偏嫁給魯智深。
他兩人要能說到一塊兒去就奇了怪了。
見我不動,憐姨娘也有些發毛,輕輕催促一聲。
我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展顏一笑,慢聲道:「姨娘好手藝,這湯熬得澄黃明澈,一看就美味。」
憐姨娘松了口氣,又將湯匙往前一遞,嘴上說著:「請夫人品嘗。」眼裡閃爍的都是:快喝快喝快喝。
我道:「憐姨娘別怪我借花獻佛了。」說著在她的怔愣下,輕巧端起這碗雞湯,放到珍姨娘面前。
我又道:「珍姨娘和愛姨娘出身相近,總是更親密些,今日我特意吩咐憐姨娘為珍姨娘做道拿手菜,不是為別的,意在提醒珍姨娘,即便是在我治下,珍姨娘為姨娘之首,也莫要忘了從前姐妹的情分,厚了這個,也不要薄那個,有了偏失,就不好了。」
說罷,我瞧著她,眼裡也是:快喝快喝快喝快喝……
局面一下尬住,一時鴉雀無聲。
珍姨娘萬萬想不到我來了個「回手掏月」,臉色變了幾遍,也沒有敢去端那碗雞湯。
8.
我心內冷笑,這不過是不上臺面的小把戲罷了。
這碗雞湯肯定不是鹹了就是膩了,若我提出,眾妾淺淺一嘗,咬著牙說湯鮮味美。
不僅會讓我產生自我懷疑,到了晚間,憐姨娘再端正常的雞湯上來,連李元登都說好喝,那在下人面前,我這個主母,一定是又挑剔又刻薄。
憐姨娘這麼費盡心思任勞任怨燉的湯,每個人都說好喝,就我一個橫挑鼻子豎挑眼,可不就要落一個沒事兒找事兒打壓妾室好名聲麼。
我本就年幼,若下人慢慢地再不服管,她們再去李元登跟前一哭,說我難為諸人。
那以後我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也都是錯。
這個侯府,還有誰能知道我委屈呢?
若我裝作無事喝下這碗湯,認下她這招「指鹿為馬」,便要被她蹿上一步氣焰,以後她就更敢在菜品上蹉磨我,沒準兒還要編些笑話兒來到處說。
我就偏不喝這碗湯,更要告訴珍姨娘,這是憐姨娘特意給她燉的。
調三窩四誰不會?還就你們一家能呢!
珍姨娘看向憐姨娘,定是以為她來我處說什麼壞話了,憐姨娘雖然心急,也百口莫辯。
而我隻是靜靜等著,這是我賜給妾室的第一樣東西,親手所端,飽含期許。
她不敢不喝,不僅喝,還要喝完。
不然就是不敬。
知道拖下去也不是辦法,珍姨娘無奈,舉碗喝下,她艱難地吞咽,一雙美目瞪得溜圓。
我笑問道:「好喝嗎?」
珍姨娘狠狠咽下最後一口,一字一頓道:「好、喝。」
我又笑:「裡頭有憐姨娘的姐妹情意,滋味自然是不同的。」
她瞪視著我,我輕輕擺手:「姨娘意猶未盡,來人,再添一碗。」
9.
大婚三日已過,一般新婦為了表現大度,在第三夜都要薦夫君去姨娘的房裡踏一踏。
我自然按著身份薦了珍姨娘的。
李元登在書房聽我教他識字,並不肯去,我道:「侯爺,憐姨娘今日為侯爺熬湯,將手燙出好大一塊紅腫,您就寢前先去瞧瞧她罷,也算以慰她的勤謹了。」
李元登看著書頁,眉頭又微微皺起來,我知道的,他那個表情是:嫌麻煩。
我軟聲哄他:「侯爺,您這樣以後沒人給您燉湯了~~」
李元登最煩女人磨,應一聲便去了憐姨娘的院子。
我在屋裡摩拳擦掌,憐姨娘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隻要她留住了李元登,明天我就有好戲看了。
我正張羅著叫丫頭明天一早就去給我買西大街的炒瓜子兒。
不出一盞茶的工夫,李元登轉了回來。
我佯裝訝異:「侯爺怎麼了?是在何處回來的?」
李元登皺著眉道:「憐姨娘隻會哼哼唧唧地哭,我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那侯爺也該去珍姨娘處啊。」
「不去,我已有妻,本不該去別處歇,何況這些女人聒噪起來比一部書還熱鬧,聽著就頭疼。」
我瞪眼:「婚後第三夜,侯爺還不是壞了規矩,還說嘴呢。」
李元登眉頭又皺起來:「我來了院子,下人說你睡了,我便去書房湊合一宿,也算壞規矩?」說著他認真思索起來:「難道我要睡在廊下嗎?」
我哭笑不得,隻得讓他在我這裡歇了。
其實我即便伏天身上也是泛涼,大姐姐每每摸我都要嘆息:「涼玉這個名字真是應景,渾身上下冰冰的。」
我當時便覺得,人都說沒人疼手腳涼,我隻有大姐姐一個疼我,渾身冰涼也是應當的。
說實話我並不厭煩李元登在我這裡安寢,李元登身上總是熱燙的,仿佛涼夜春深,在這麼一個熱乎乎的身邊,就不顯得那麼沒人疼了似的。
嬤嬤丫頭們端上銅盆,我上前來替他挽了袖口,有意不提憐姨娘,先說最高貴那個:「珍姨娘出身好,詩禮簪纓之家的姑娘,外頭人家的正頭娘子也是做得的,在咱們家洗手做妾,也是委屈了,侯爺好歹耐煩些。」
我說一半留一半,其實就是想引他說些珍姨娘的八卦。
果不其然一句話捅上了李元登的心窩子。
李元登冷笑:「詩禮簪纓之家?隻怕她家那詩禮簪纓都捐到狗肚子裡去了。」
我眼睛一亮,要打聽姨娘們在他心裡的分量,機會這不就來了麼。
待洗漱畢,我立刻半坐在腳踏上,將下巴放在李元登的膝頭,眨著眼睛問他:「侯爺今夜的留宿費是世家的隱秘?快快說於我聽,說得好了,妾身再贈您一晚。」
李元登被我突然的親近和撒嬌弄得有些蒙,瞪著眼看我許久。
我心內滿意,就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此刻說的才是實話。
這一招我常用,童叟無欺,百試百靈,大姐姐那樣清冷孤高的仙子都能被哄得直發酥,何況魯直的男人。
果然,李元登輕咳一聲,紅著耳根將臉撇過,道:「你知曉的,我其實是庶長子。」
10.
我下巴頂著他膝蓋轉了轉,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
李元登看著我:「我們家那位嫡母,有三子在手,侯府的爵位本不該我繼承,無人可繼,才破格落到了我頭上。彼時我打了勝仗,又被封侯,一時風光無兩,媒聘定了清河崔家。珍姨娘家與太夫人家有親,本是和大哥聯姻,但大哥已逝,太夫人便非要我娶,以自己的親眷佔住侯府主母之位。」
我手臂攀上他的膝蓋,頭抬起來:「那清河崔家看另有貴女上門,怕你反悔,就娶一贈一,又搭進來一個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