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沒有什麼會比自由自在地安睡,更重要了。
隻是不知睡了多久。
朦朧間,我卻感覺身上猛地一重。
跟前世被困在床上一樣的恐懼感,讓我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霎時從夢中驚醒。
「雲荷,救……唔!」
呼救聲剛出口,便被大手死死捂住。
「陸晚傾,別喊,是我!」
裴冶?
眼前逐漸恢復視物,借著朦朧月光,我看到了裴冶那雙暗若黑河的眼睛。
一股酒氣縈繞在鼻尖。
他喝酒了?
這熟悉的、被鉗制壓迫的窒息感。
如同一隻無形的手,一點點掐緊我的脖頸。
恐懼演化成力氣,我猛地一把狠狠地推開了裴冶。
跳下床,就往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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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冶卻沒追,隻坐在床邊,鎮定冷笑:
「你這樣子出去,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孤在你房中?」
拉開門的動作狠狠停住。
旁邊梳妝臺的銅鏡,映出我凌亂的發絲。
這要是出去被別人撞見,還真解釋不清。
我頓時僵在門口。
回身貼住門板,看著裴冶,繃緊了神經。
「殿下深夜闖臣女閨房,所為何事?」
裴冶的表情別扭了起來:
「孤的生辰宴,為何不來?」
我愣了一下。
從前我求著他都不見得願意讓我去。
今日竟還特地來質問?
「回殿下,宴會的時辰過晚,臣女身子骨弱,熬不住。」
「去了隻怕會擾殿下雅興。」
裴冶冷嗤一聲:「你倒是惜命!」
「那湯呢?」
「啊?」我茫然眨眼。
裴冶深吸了口氣,別過臉去不看我。
語調別扭:
「你已經兩日未給孤送湯了。」
我真覺得莫名其妙。
從前我送的湯,他哪怕喝過一口,再說這話呢?
「臣女過些時日便要定親了,再與殿下送湯,於理不合的。」
「今日時辰也晚了。」
「還請殿下早些離……」
裴冶本慵懶地靠著床柱。
聽到我說定親時,猛地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我。
薄唇輕啟,語調清冷:
「孤給你十個膽子,你敢嫁?」
「陸晚傾,你還要鬧別扭到幾時?」
11
說完,裴冶的語調軟下來。
「為何……真就不追孤了?」
他不是煩我煩得緊嗎?不追不是正合他意?
我貼著門板,久久地沉默。
著實不知該說什麼。
裴冶卻又妥協了似的,嘆息了一聲。
「陸晚傾,乖一點。」
「欲擒故縱玩一次可以,玩久了,就沒意思了。」
又是欲擒故縱。
他竟跟雲荷一樣。
都以為這是我鬧脾氣的手段。
他們不相信,我是真的想離裴冶遠一點,再遠一點。
我有些生氣了。
「殿下,我說過的,日後若再糾纏殿下,便不得……」
「陸晚傾!」
裴冶猛地提高了音調。
因為醉酒,他的眼底有些紅。
這樣專注地審視我時,顯得格外陰翳。
「你要知道,讓孤低頭一次,已是你的福分。」
「不可能會有第二次。」
不需要第二次。
一次已經足夠讓我怕死了。
恨不能離他遠遠的。
我咬著嘴唇,拳頭用力攥緊,指甲掐進掌心:
「臣女自幼身子骨弱,福薄,擔不起太大的福氣。」
「這份天恩,太子殿下還是留給尚書府家的秦桑桑姑娘吧。」
「她愛慕殿下的心,隻比我多,不比我少的。」
12
我說的是真心話。
說實在的,我不懂裴冶到底想要做什麼。
上輩子他把秦桑桑捧在心尖上。
因著被我棒打鴛鴦,搶了秦桑桑太子妃位置的事情,恨了我那麼久。
如今沒有我攔路。
他不趕緊早早娶了秦桑桑過門,好生甜蜜去。
整日糾纏我做什麼?
我滿心地疑問,但裴冶卻像是松了口氣似的。
身體都放松了。
「你這些日子,是因為桑桑,吃醋了?」
「桑桑兄長與我交好,她也自幼伴著我長大,理應得太子妃之位。」
「你就算吃醋,也該有些分寸。」
「孤會向父皇請旨,側妃獨你一人,滿意了?」
裴冶說著,伸手揉了揉眉心。
像是父母終於安撫了好了鬧脾氣的孩童那般。
極其自然地說道:
「裴雲衡那裡,你自己處理。」
「孤不希望再聽見你跟他……」
怒到了極點。
我反倒有膽子抬起頭,冷笑了一聲。
「我跟他的婚約,不會取消。」
「太子殿下憑什麼覺得,臣女會放著好好的將軍正妻不做。」
「去做一個區區的太子側妃?」
「臣女方才說了,您這份福氣,臣女要、不、起。」
我清楚地看到。
裴冶的臉色,隨著我的話,一點點地難看下來。
深吸一口氣,我努力撐著鎮定:
「總不見得太子殿下會纡尊降貴,求著臣女嫁過去吧?」
13
裴冶走了。
聽完我的那句話後,怒氣衝衝地走了。
正如他所說,他是太子。
高傲的姿態放下一次已是難得。
不可能有兩次。
尤其……還是對我這個曾經對他卑微乞憐過的人。
裴冶的離去,帶走了房間中壓迫的逼仄感。
我的腿都軟了。
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後怕地喘息。
「看著嬌嬌弱弱,風吹就倒的人。」
「倒是挺能扛。」
「本來還以為……你會從了他的。」
一隻修長帶繭的手,突然伸到眼前。
我毫無防備,嚇得渾身一顫,心裡咯噔了一聲。
猛地抬頭,卻是裴雲衡那張俊朗的臉。
我頓時有些沒好氣。
「明日我就讓爹爹把家裡的守衛全換了!」
堂堂將軍府嫡女的閨房。
都快變成市井大街,誰都能來逛一圈了。
裴雲衡卻隻覺得好笑,伸手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也不必,畢竟放眼京都,能防住我們二人的,也就你爹了。」
我盯著他:「深更半夜,你怎麼在這?」
裴雲衡的眸子霎時一冷。
唇角勾起我從未見過的嘲諷:
「那日便看出他會後悔了。」
「不盯著些,放心不下。」
他語調很低,我真是一個字都沒聽清楚。
眨眨眼,眼神茫然:
「你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
裴雲衡搖頭,又恢復到了那張揚肆意的模樣。
「早些休息吧,養好身子。」
「等我上門娶你。」
14
這晚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裴冶。
隻是偶然聽到雲荷提起。
說他近日頻繁來往秦家,似乎是在商定婚事。
我聽了也不覺得意外。
且不論他跟秦桑桑的感情。
就論秦桑桑她哥手裡攥著的鑄幣權。
還有她爹,吏部尚書,管著官職的任免。
娶了秦桑桑,就等於把都城的錢和官,都攥在了手裡。
任誰也再無法撼動他太子的位置。
裴冶雖說偏執陰狠。
但我也不得不承認。
他是個玩弄權謀的好手,更是做君主的最好人選。
神思收回,我幽幽地往嘴裡塞了口蜜餞。
眉眼笑眯眯的。
「小姐,你當真不在意了嗎?」雲荷不放心地問我。
我挑眉,飲了一口滋補茶。
「雲荷,給我診病的太醫怎麼說的,你忘了?」
「延年益壽第一寶:少管闲事,不過腦。」
「沒打算再有交集的人,多想一分,都是對壽命的浪費。」
雲荷:「……」
15
裴雲衡的確說到做到。
幾日後,高調登門,聘禮送了一箱又一箱。
足足擺滿了整個庭院。
「奴婢悄悄去瞧了,好大的排場呢。」
「陸府門外圍著的百姓,裡三層外三層,都驚傻了。」
雲荷震驚地形容著聘禮的規模。
哪裡還有前幾日,那苦心勸說我再去找太子的模樣?
小丫頭年紀不大,倒是挺牆頭草的。
我懶懶地坐在桃花樹下,曬著太陽,往嘴裡塞了顆青梅。
今早裴雲衡派人送來的,很鮮。
雲荷獨自感慨了一陣兒,見我一直沒反應。
嗔怪地喚我:
「小姐,自己嫁人的事兒,您上些心呀!」
「上上上,」我無奈,「明日便去珍寶坊,咱挑嫁妝頭面去,可好?」
我娘走得早。
爹爹又帶著兩個兄長,常年在外打仗。
害怕娶了姨娘,她會暗自欺負我,幹脆就沒娶。
因此,成親這事兒,什麼都得我自己張羅。
還好我也不是第一次嫁人。
流程走過一遍,自然是不慌的。
但我沒想到。
我還是慌了。
因為……我在珍寶坊裡。
又遇見了裴冶。
本該忙著固權壯勢的裴冶。
16
坊裡的首飾多豔俗,我不太喜歡。
店家說他手中珍藏著一套鳳冠頭面,價格高昂,尋常百姓買不起。
因此,並不擺在外面售賣。
但我顯然不在尋常百姓之列。
店家便將我帶到了後堂,說是讓我看看樣式。
誰知,我才剛進門,門便被緊緊關了。
雲荷也被關在了門外。
我心下一驚,轉頭拍打著門板,卻無人搭理。
腰肢被人從背後抱住。
一股濃重到簡直像打翻了酒壇子一樣的酒氣,頓時將我包圍。
裴冶緊緊摟著我,頭埋在我的頸窩。
聲音裡有種獵人終於等到獵物的快感:
「陸晚傾,你贏了。」
「孤做不到。」
「這幾日隻要一想到你即將嫁給裴雲衡,孤就恨不能殺了他。」
「別嫁他,嫁孤。」
「你想要什麼,孤都給你,哪怕是正妃之位,都給你。」
17
瘋了。
裴冶真的瘋了。
「殿下請自重!」
「我與雲衡已交換庚帖,定下了婚期,怎可……」
話沒說完。
裴冶便將我轉過來面對他。
凌厲氣勢收了收,鼻尖貼近,抵住了我的額頭。
四目相對,我發現他的眸光有些渙散。
似乎當真喝了很多很多酒。
但他嘴角的笑意,也因此顯得格外陰翳。
「傾傾,你說,若是孤今日就這麼帶走你,囚在東宮。」
「裴雲衡有這個本事找到你嗎?」
我的瞳孔驟然一縮。
「裴冶,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裴冶垂眸,痴笑一下:
「一直知道。」
「傾傾,把心收回來,離裴雲衡遠些。」
「孤可以不計較你跟他定親之事,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裴冶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極其溫柔。
可我卻隻感覺到被毒蛇纏住腳踝,一點點收緊的陰冷。
忍不住地狠狠一顫。
我怕他。
真的害怕。
那是前世三年的夜夜纏綿,深深烙印在我骨子裡的恐懼。
我控制不了。
但我也忘了。
醉酒的人喜怒無常。
我這一顫,卻讓裴冶突然炸了怒火。
拳頭擦過我的耳畔,狠狠捶在了門上。
「你怕孤做什麼?孤能吃了你嗎?」
「你難道能躲孤一輩子嗎!」
能不能躲一輩子,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現在躲了。
趁著他捶門,松開了我的空檔,我掙脫了出來。
跑到離他最遠的案幾旁邊,將上面的青花瓷瓶敲碎。
碎片攥在了手中。
要麼劃傷他。
要麼,劃傷我自己。
裴冶受傷地看著我,語調聽起來甚至有些委屈:
「你就這麼抵觸?」
「為什麼……你為什麼突然就變了?」
18
不。
我沒變。
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
既然他心中另有所屬。
我的選擇,就隻有一個……離開他,遠離他。
「裴冶,放我走。」
「呵。」
裴冶捂住臉,突然笑了起來。
「又是這句話。」
「為什麼前世今生,你都要逃?」
「你不是挖空了心思地想要接近我嗎?為何要逃!」
我整個人如遭雷擊地僵住了。
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他剛剛說什麼?
前世今生?
難道說……
19
「陸晚傾,我能拿你怎麼辦?」
我這才發現。
裴冶可能真的是喝了太多。
剛才的糾纏,不光我沒力氣了。
他也快沒了。
往前走了幾步卻倒在地上。
掙扎幾下沒起來,幹脆就支起一條腿,坐在地上。
垂頭苦笑。
連稱呼,都成「孤」,變成了「我」。
「這一世,我躲過了父皇的賜婚,不再恨你,不再怨你。」
「我真的想放過你的。」
「可當我意外知道你竟跟裴雲衡有婚約的時候,我慌了。」
「明明篤定你不會嫁,我還是跟著來了。」
「你居然真的說嫁?你怎麼敢嫁?」
「呵,嫁就嫁,我求之不得!」
裴冶搖著頭,笑意越發苦澀。
茫然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語無倫次。
「可你為什麼一直在這裡?」
「為什麼突然不愛我了!」
「我都還沒發話,你憑什麼先不愛我了!」
裴冶說著,看向我的眼神突然變得兇狠。
但又幽怨。
「請你也不來,低頭也不要,孤是太子!」
「你憑什麼……憑什麼不要孤……」
20
我沒有回答裴冶的問題。
因為在他問完那句話的下一刻。
裴雲衡一腳踹開了房門,身後還跟著氣喘籲籲的雲荷。
見我無事,裴雲衡松了口氣。
一把上前來將我攬入懷中,聲音後怕:
「嚇死我了。」
我沒說話,越過裴雲衡寬厚的肩膀。
看向地上已經昏睡過去的裴冶。
眸光微顫。
裴雲衡突然把我的腦袋往他頸窩裡壓了壓。
不許我看。
「算他暈得早,不然我真能把他打到暈!」
切。
說的就跟真的一樣。
21
這日的變故,嚇到了我。
也嚇到了爹爹和裴雲衡。
將軍府裡加派了諸多人手,裡三層外三層地護著我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