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衛的和離順順利利的,和離書是我自己寫的,讓謝三送到謝衛的案臺上。
隔了三日之後我才收到和離書,當時我正在搬東西,整個蘭芳園最後一車東西搬上車,我搬的幹幹淨淨的,接過謝三手裡薄薄的一張紙的時候我笑出來,還叮囑了他一句:「照顧好你們家爺。」
謝三的表情復雜的像是生吞下去一隻蒼蠅。
坐上馬車的時候我看見謝嵐,她躲在乳母的身後,朝我做著惡狠狠的鬼臉。
她是謝衛和他亡妻的那個女兒,我剛剛嫁給他的時候,這孩子才三歲,我憐憫這個姑娘年幼失母,就像曾經的我自己一樣,所以對她不薄。
她傷風感冒我都親自熬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守在她床邊照顧,她病中哭泣模模糊糊的說要阿娘抱,我就抱著她給她唱著小曲順著抄手遊廊一遍一遍的走,直到她抽抽噎噎的睡過去——可以說生身母親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了。
可是有時候,人心是真的捂不熱的。
我是和謝衛鬧掰了之後查出身孕的,謝衛將亡妻被毒死的賬全算在我頭上,我嫁給謝衛五年,到了第四年才有這麼一個孩子。
那個時候我對謝衛,其實還是有點愧疚的。
雖然我知道這和我無關——謝衛妻子去世的時候,我都還不認識他,隻是因為後來我嫁給了他——因為謝老夫人希望他能娶個貴女當正妻,所以我這個嫁給他的貴女要背上謝老夫人毒殺他妻子的因果。
哪怕我一無所知,但謝衛還是將這條人命算在我身上。
所以知道自己有孕的時候,我還想努力挽回我和謝衛的關系,那時候我想這個孩子,若是能順利的生下來,大概也是我和謝衛關系緩和的轉折點。
可是結冰的抄手遊廊,謝嵐從身後猛地一推,生生扼殺了我對謝家最後僅存的那一點溫情。
我跌在那個結冰的遊廊上動彈不得,絕望的看著血蔓延著濡湿衣裙時,那孩子就在三步遠的地方,惡狠狠的看著我,說:「壞女人,我才不讓你給我阿爹生孩子。」
如今前塵往事,不若蜉蝣一日,那樣傷心欲絕的一段時日,竟也一時一刻、一夜一夜的熬過來了。
如今就像是落在裙角上的一粒浮沉,用手輕輕一拂,也就拂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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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還是要過,沒有什麼傷心是長長久久的。
4
我和沈子安的婚事也是順順利利的,大概是因為經歷過一次出嫁了,已經沒有之前那種忐忑不安又嬌羞怯怯的心情,一切水到渠成。
等沈子安過來掀開蓋頭,我還在滿室的燭光下抬頭衝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愣了愣,然後微微笑起來,長身玉立,他問我:「阿柔,你餓不餓?」
當然不餓,因為有準備,我早偷偷的吃了東西,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頭,像幼時那樣,笑我,語氣溫和包容:「真是變聰明了。」
我又笑了笑,哪裡是變聰明了,不過是因為經歷過一次罷了。
我覺得對不起沈子安,他潔身自好了這些年,我知道他一直想找一位琴瑟和鳴的妻子,可無奈婚姻還是成為了政治的犧牲品,若不是兩方家族各有所得,他怎麼也不用委屈自己娶了我這麼一個二嫁婦,是我對不起他。
我和沈子安是在幼時相遇,當年正是我和葉婉上房揭瓦胡作非為的年紀,沈家是從立國開始便是書香門第的缙紳世家,沈子安幼時曾經跟著我的祖父學習過一段時間,算我祖父的半個學生。
他大概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我祖父經常用他的功課來斥責我和葉婉不務正業,而沈子安本人也是那種一本正經的性子,他的課桌永遠整整齊齊,遵守食不言寢不語的世家規矩。
那時候我就坐在他斜後方,上課無聊時就看著他挺直的背發呆,一整節課,他能一直維持這幅恭瑾莊肅、一絲不苟的樣子不動分毫。
更可怕的是,相比我和葉婉每天泥猴一樣的爬上爬下,他幹淨工整的連外袍上都沒有一絲褶皺,一開始我和葉婉還企圖「招安」他,讓他和我們同流合汙,我們用蹴鞠吸引他,邀請他來和我們一同打葉子牌,隻不過都被他搖頭拒絕。
我和葉婉每每碰見他,都看見他混跡在我祖父、夫子那群長輩裡,恭瑾的立在他們身後奉茶,旁聽我祖父他們聊一些艱難晦澀,對我來說不知所雲的東西。
而且看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似乎也並不是做戲。
這樣的對比更加慘烈,祖父天天將「子安」掛在嘴邊,所以我和葉婉愈發看不慣沈子安那個樣子,都要忿忿的說上一句:「假正經。」
後來葉婉想了個餿主意,午休的時候,葉婉跟沈子安說我爬上樹上下不來了,求他幫忙,她將沈子安騙到西苑的杏樹下,沈子安站在樹下抬頭往樹上張望的時候,我就從茂密的枝椏間鑽出來,對他狡黠一笑。
他愣了愣,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我就攀著枝椏用力的踹向枝幹。
西苑的這棵杏樹有上百年歷史了,聽說是我祖父的爺爺當年親手栽種的,黃杏茂密,個個有鳥蛋大小,到了成熟的季節,無數鳥雀爭相啄食,而地上往往也會落了一地的熟透的黃杏。
曾經有人問我祖父何不織網攔雀,我祖父就笑:「本就是天地滋養的樹木,當回饋於天地間,抽芽開花、結果落地,不過遵循造化,順其自然。」
府上的僕人、天地間的鳥雀,隻要想吃都可以來摘,可是這棵樹的果實實在太多了,無論怎麼摘都摘不完。
所以在我這一踹之下,很多熟透的黃杏噼裡啪啦的猶如冰雹一樣,劈頭蓋臉的朝毫無防備的沈子安當面砸下去了。
沈子安下意識抬手遮擋,這大概還是他第一次這樣狼狽。
葉婉早遠遠的躲開了,在遠處笑的前仰後合,銀鈴一樣的笑聲傳到樹上,我從翠綠的層層疊疊的枝葉間伸出頭往下看,邊看邊得意洋洋的朝沈子安搖頭晃腦,說:「沈子安,你還假不假正經啦?」
沈子安抬頭看我,臉上卻沒有我想象中的狼狽和懊惱,隻是看向我旁邊,然後神色一變,說:「小心——」
下一刻我爬的那根枝椏斷裂,我「撲通——」一聲在枝葉間往下墜落,驚慌失措間,我隻抓住了無數樹葉,看見一束束陽光從窸窣的枝葉間穿過投射下來,我這在失重中認命閉眼墜落,落地的時候,我聽見沈子安的一聲悶哼。
我這樣捉弄他,他還撲過來接住了我。
後來沈子安左手骨折修養數月,我也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沈子安是為了接住我見義負傷,而我是因為被祖父不留情的打了二十棒家法下不了床。
等我好起來,我就成了沈子安最忠實的小跟班。
隻是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後我竟然嫁給了他。
5
我站在沈子安身邊為他寬衣,手剛碰上他的衣襟,他就僵住了,然後下意識抬手握住我的手。
我在潋滟的燭光中不明所以的抬眸看向他,他垂眸迎上我的視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飲了太多的酒,他向來冷淡如白玉般淡漠的臉色有些微紅,但依舊清俊矜貴。
見我望著他,他頓了頓,才緩緩放開我的手,嗓音嘶啞溫和的說:「等下還要出去敬客飲酒,我隻是放心不下你,先過來瞧瞧。」
他這話一說,我的臉也紅了,其實我本來沒別的意思,隻是以為他要休息所以為他寬衣,如今他解釋的這一句,倒像是——倒像是——
我低頭咬了咬下唇,沈子安這時候倒是笑出來,不過沒笑的太明顯,還好這時候喜房外他的貼身侍從站在門外,聲音壓的低低的說:「主子,少府寺卿醉了,在前廳說要見您呢。」
沈子安應了一聲,然後又轉過頭來看我,聲音裡帶著淡淡的笑意,他說:「我很快回來。」
我低低嗯了一聲,然後看著他推門出去的背影。
他走後,整個喜房又安靜下來,隻空氣中還殘留他身上的氣息和溫度,我無事可做,隻好坐在床榻邊,百無聊賴的發呆。
其實我祖父一開始為我挑中的夫婿是沈子安。
隻是後來朝局動蕩,先太子被謀殺一案中,沈家也牽連其中——沈家一直擁護正統嫡派,擁護太子,當年太子被殺後,沈老爺子為了保住自己的嫡子,也是唯一一個獨子,自請將沈子安調離京城,外派到窮鄉僻壤做縣官,算是讓他遠離政治中心,以免被牽連。
再後來就是朝權迭代,三皇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謝衛成了新朝最炙手可熱的權臣,而沈子安依舊歸期不定,我已經十七了,那時候葉婉都嫁人有孕了。
我祖父等不下去,加上也不想讓我攪進沈家和先太子的這些渾水裡,所以千思量萬斟酌,最後定了謝衛。
嫁人前,我祖父跟我說:「謝家關系簡單,隻有一個生母年紀也大了,祖父在朝堂和謝衛打過交道,他雖然行事心思莫測,但從他對他亡妻的行徑來看,人品也算不錯,是個能靠得住的,以後必不會負你……」
最重要的是他是天子近臣,隻要沒有大錯,幾乎可以確保三代人的鍾鳴鼎食,我嫁過去,祖父他百年後,也能安心合眼。
也是巧,我嫁給謝衛的第三個月,沈子安就從潩州回來了。
他聽聞我嫁人,還託人送了我一串昂貴渾圓罕見的夜明珠,權當是賀禮。
再後來就是我小產,我和謝衛和離。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祖父為我精打細算,也沒算到我會落成現在這個局面。
我從謝家回去那天,他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家,一直守在衛國公府的府門口吹著冷風等著我。
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就含淚看著我,我祖父這輩子運籌帷幄,那還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那樣難過蒼涼的表情,他幹瘦的手死死的握著我的手,悲愴地說:「阿柔,是祖父對不起你啊。」
我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了。
再後來他將自己關在書房,直到沈子安上門探望他。
三皇子登基後,沈家作為向來擁護正統嫡派的名聲就可以派上用場,按理來說,三皇子這個皇位是撿漏來的,隻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他既然坐上那個位置,就是皇帝,所以沈家認了。
沈家認了,還頗有微詞的百官也就認了。
唯一令新皇忌憚的大約就是那個下落不明的太孫,因為按照正統,那才是正宗的儲君。
所以新皇雖然依仗的是謝衛,但這些世家的支持他也不能不拉攏,拉攏加敲打,帝王的制衡之術。
其中以沈家為最。
沈子安拜訪我祖父拜訪的很頻繁,他們經常在書房商議事情。
沈子安每次過來,都會給我帶一些無足輕重但很精巧的小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