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城東泥人匠捏的泥人,比如懷花樓的花糕,比如街頭的糖葫蘆——還當我是幼時那個跟在他身後胡作非為的小姑娘。
可是一晃眼,我們都經歷了這樣多的事了。
就這樣轉瞬又過了一年,在有天沈子安離開後,我祖父嘆口氣,問我願不願意嫁給沈子安。
我從未想過。
沈子安確實應該成親了,他從潩州回來這些年,聽說媒婆說親介紹的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不曾相看上任何一家的小姐。
他的好友曾在酩酊大醉時開玩笑問他在等什麼,據說沈子安沉默良久,才說:「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麼,我隻知道我等不到了。」
這話流傳出去,滿京都待字閨中的心碎了一地,暗暗揣測芝蘭玉樹如沈子安,都有愛而不得的時候,也不知道那位能讓他嘆息說出這句等不到的姑娘是哪家千金,一時之間滿京都人人都為他嘆息扼腕。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從小跟在沈子安身邊,對此還是知道一、二的。
沈子安以前就是清冷,他待人雖然溫和但骨子裡卻是疏離的,那時候暗中喜歡他的世家小姐不少,就連他來我府上跟著我祖父求學時,我府中的很多丫鬟看了他也暗暗臉紅。
不過他一向目不斜視,冷淡疏離。
但隻有一個,國公侯府家的嫡長小姐王妍之,那時候國朝花會,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我祖父剛罰了我禁閉,我沒辦法,隻能去纏著沈子安,好說歹說央求了很久他才點頭答應帶我去花會湊熱鬧。
後來在蜿蜒的花海中,我就曾看見這位王小姐低頭羞澀的站在沈子安面前,溫聲細語的不知道在說什麼,難得的是,沈子安的神色也頗為溫和,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這對沈子安來說是很破天荒的了,所以我對這位王小姐就格外注意了些。
王家這位嫡長女還未及笄便才學滿京都,又長的纖細漂亮,後來我還給她給沈子安傳過幾次信,都是請教詩詞歌賦的,這也不算私相授受了。
沈子安去潩州後,她及笄待字閨中硬是兩年未嫁,我當時便猜測她大概是在等沈子安回來——隻是三皇子回京後將她納進了宮,是如今的貴妃娘娘了,聽說也頗為受寵。
一入宮門深似海,沈子安口中那位等不到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不過若不是她,這些年沈子安身邊也確實沒看見什麼走得近的女子。
Advertisement
我祖父嘆息一口氣,跟我說:「阿柔,祖父大限將至,陪不了你太久,你終歸還是要嫁人的,何況,何況……」中間的何況我祖父到底是沒說出來,他隻是問我,「你嫁不嫁他?」
我沉默很久,才問祖父:「沈子安知道嗎?」
我祖父嘆口氣,跟我說:「就是他向我求娶你的,八抬大轎,正妻之位,永不納妾,這是他跪在我面前給我的誓約。」
我愣住了,轉瞬才想明白過來,其實朝堂上的波詭雲譎離後宅向來遙不可及,不過想想也能明白這中間涉及到的一些政治上的考量。
也隻有這個理由,不然沈子安娶我,難道是因為喜歡我嗎?
我和謝衛和離後,衛國公家算是和謝家在明面上徹底鬧掰了,而沈家代表的百年缙紳世家和謝家這樣的新的入侵權貴勢力勢必也是水火不容的。
我們沈家雖然人員凋零,但沈家風骨依舊在,功績依舊在,我祖父是前朝老臣,朝堂上也是威望猶在,很能說的上話,群臣敬畏,新皇有時拿不準主意的時候都會請教我祖父……
我祖父吸取上一次的經驗,他搖頭說:「我算是看開了,人算不如天算,我再機關算盡也僵不過天意,索性順其自然,由他去吧,我隻問你,阿柔,你願不願意嫁?」
我其實沒有嫁人的心思,更何況是沈子安,他會遇見更好的,但……是沈子安主動提起。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祖父和沈子安之間達成某種協議,剛好沈子安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所以索性求娶我?
但說實話,沈子安確實是我最好的人選了,待我祖父百年,我們兩家這些年的情誼,他會幫我一起扶持衛國公府家的門楣。
沈子安做事穩重妥當,我又是他看著長大的,在他眼裡估計就跟他妹妹一樣。
我的路已經被安排好了。
我看著我祖父蒼老消瘦的臉,他花白的頭發,他端起茶杯已經顫顫巍巍的手,心裡一酸,我默默俯身將臉靠在他的膝頭上,如幼時般,我說:「我願意。」
6
前塵往事令人悵然,我靠在床邊等沈子安,等著等著,什麼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
我是被突然驚醒的,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喜床上,沈子安正輕手輕腳的為我拆發簪,見我醒來,他手微頓,然後輕聲問我:「是我吵到你了?」
我搖搖頭,手撐在床榻上想坐起來,沈子安手隔著中衣扶著我的後背撐了我一把,他看起來清清冷冷的,但掌心卻炙熱,隔著兩層衣服傳到我後背的肌膚上。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羞澀,所以坐在床榻上,佯裝自然的自己去拆發簪,然後低聲問他:「外面的賓客都散了?」
他低低嗯了一聲,視線借著燭光落在我臉上,唇角微微往上。
大概是紅燭潋滟,所以襯著他的目光和神色都有種溫柔的恍惚。
於是我也對他笑了笑。
老實說,其實嫁給沈子安前,我本來是有些擔心的,因為我們太過熟悉,雖說小時候他在我祖父這裡借讀時我年紀還小,後來他離開京都去往潩州時我還情竇未開,但我們到底也算是從小鬧到大的。
沈子安對我來說,如兄如友,小時候我闖禍都是他為我收拾爛攤子。
再熟不過的人突然變成如此親密的夫君,我本來以為我會有一段尷尬或者要適應的時期,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時,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般自然。
氣氛寧靜安和,他身上是我一貫熟悉的溫和包容,我低低問他喜宴上的趣事,他低低的回,然後一邊看著我卸妝一邊為我介紹明天敬茶我要拜見的婆母。
他語調闲適,娓娓道來,很快就令人漸漸心安,最後喜燭將熄時,我其實有些緊張,但沈子安隻是吹熄剩下的蠟燭,平躺在我身邊,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和氣息。
過了一會等我放松下來,他才傾身過來抱住我,他身上有很淡的酒香,懷抱炙熱溫暖,說出的話卻冷靜自持又彬彬有禮,他在我耳邊低低的問:「可以嗎?」
我頓了頓,伸手回抱住他。
沈家人際關系龐大——這是所有百年世家的特性,講究人丁興旺,多子多福才能熱熱鬧鬧,所以不興分家。
但沈父沈母很好相處,沈父雖然威嚴冷淡、刻板嚴肅,但待人客氣有禮,沈母溫聲細語,在我敬茶時叮囑我些瑣事,然後將自己腕上的玉镯退到了我腕上。
雖然客氣,但也不親熱。
餘下的那些妯娌嫂姑們也是溫聲笑語,誇贊我溫婉大氣,身條勻稱,笑著讓我早日為沈家開枝散葉。
我想象中的那些難聽話抑或是冷嘲熱諷,倒是一句也沒聽到過。
隻是下座有個年輕姑娘站在門楣處看著我咬著唇,目光不屑又高傲,一言不發,隻在她母親從她身後推她一把時,才不情不願的對我叫了句嫂嫂。
我朝她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沈子安的表妹宋莜瑩。
所以我對她微微笑笑,遞過去一個封紅。
大概是怕我不習慣,前三天沈子安推了公務,一直陪我熟悉環境,他成親晚,和他同歲或者比他小點的堂兄弟們都早已成家生子,那些小娃娃剛好是天不怕地不怕頑皮的時候,每每撞見沈子安陪我的時候,都在遠處一邊圍觀一邊大聲笑:「哎呦,小叔叔娶新嬸嬸,天天膩歪在一起,老房子著火了呀。」
我忍不住笑,沈子安隻比我大幾歲而已,離老房子遠著呢,我偏頭去看沈子安,他神色不動,岿然自若,我忍不住調侃他:「你小侄子們說你老呢。」
他抬了抬眼角朝那邊看一眼,輕描淡寫的說:「想必是日日太闲了,等下我就去跟他們夫子說,課業好像還可以再加重點。」
我忍不住笑。
三日後,他陪我歸寧去看我祖父,從沈府到我衛國公府,其實隻有三條街道,我的意思是一切從簡,沈子安本也就是低調不喜張揚的性子,隻是這次卻沒依我。
歸寧的車馬熱鬧隆重,回門禮就放足了三馬車,不少人駐足在兩旁看熱鬧,沈子安親自騎著高頭大馬,在我馬車前為我開道。
我知道這是沈子安在給我撐腰,我嫁給他,外面說什麼難聽話的都有,有人說是我祖父以沈子安的老師之名相逼,有人說沈子安撿謝衛不要的破鞋穿,有人說是我借少時情誼以死相逼沈子安娶我——終歸沒有一句好話。
沈子安為我這樣高調,不過是向外人擺出他的態度。
我嫁給他,他就將我納入羽翼下,我想即使不喜歡我,他這樣看中責任和義務的人,也會給我好好撐著腰。
哪怕我其實並不在意——多熱鬧新奇的事外人不過嘴碎三天也就過去了,日子一天天過,誰又能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翻來覆去的搬弄這點是非。
過朱雀路時一直緩緩前行的馬車卻突然停下來,我撩開簾子看了一眼,是一隊騎兵,大約從城外辦差回來,剛好和我歸寧的馬車撞上了。
為首的一身玄衣,上半身被遮擋,瞧不太清楚,我正在疑惑,就聽見沈子安的聲音,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隱隱傳來,說:「謝大人,這是當差公辦回來述職?」
我愣了一下,放下車簾,過了片刻,才聽見謝衛那熟悉又令我陌生的聲音,和他和離從謝家搬走那天,我就發誓我此生再也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可如今乍然聽見,倒也平靜漠然,沒什麼別的心情,就是像聽見無關的陌生人的聲音一樣。
謝衛的聲音冰冷,含著淡淡的冷嘲,他說:「在冀州聽聞沈大人娶妻的事,隻可惜我身負聖旨在外辦差,沒有時間上門祝賀,日後若是有時間,再補上。」
沈子安的聲音倒是客氣,他說:「無妨,日後等我喜得麟兒,謝大人再送上雙份大禮就好了。」
「呵——」這是謝衛不明含義冷笑的聲音。
京都誰不知道這兩個人水火不容,從政治立場到陣營規劃,這兩個人都是對立的立場,不過從此刻他們這樣言笑晏晏寒暄的樣子來看,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朝堂上劍拔弩張對峙的局面。
馬車又緩緩動起來,大概是謝衛讓開了道,我低下頭,隻是馬車剛走一小段,我這側的車簾突然無風自動,掀起一個小角,我下意識偏頭望過去,剛好和騎馬立在路邊冷冷望著我的謝衛四目相對。
他騎在黑色的高馬上,手裡握著韁繩,眼神冰冷,面無表情的望著我。
我頓了頓,無動於衷的移開了視線。
直到那側車簾重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