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兒戳侄子肉乎乎的臉,把小侄子抱在腿上,他坐在旁邊,一邊給我碗裡夾菜,又一邊給小朋友喂湯水。
場面倒是很和諧。
和諧得讓人覺得虛假。
沈母忍不住開口說:「喜歡就生一個,看你倆都挺喜歡小朋友的。」
「音音,女孩子愛美正常的,但你們遲早也得要個孩子。」
我臉上的笑淡了一些,不準備和母親糾纏這個話題,埋頭吃碗中的東西:「再說吧。」
沈爸爸蹙了蹙眉:「什麼再說,你和淮州兩個人年齡加起來都能退休了,還不抓緊一點?」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陸淮州卻搶先接了話:「爸,媽,別說她。怪我,是我不太想要。」
他騰出手來,把胖嘟嘟的小侄子從我懷裡接過去,給小朋友喂了口粥,說:「我和音音工作都忙,平時相處時間就不夠。
「她又那麼好說話,要是有了小朋友,估計滿心滿意撲在小朋友身上,沒什麼心情搭理我。
「是我還想和她單獨過幾年二人生活。」
我正埋頭吃一塊水煮魚,聽到這話時,咬到一顆辣椒籽,眼眶一熱,險些眼淚就要直直掉進碗中。
被小侄子看到了,小侄子說話含糊不清:「姑姑眼眶紅紅!」
陸淮州聞言側首,看我碗中殘存的紅油,忙不迭去給我倒水,水溫正好,不冷不熱。
飯後我和陸淮州驅車離開,車內沒有播音樂,也沒開電臺,隻能聽到空調口出風的聲音。
在啟動車子時,陸淮州忽而開口:「你是不是不喜歡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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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最近我爸媽和你爸媽逼太緊了,讓你壓力太大。我,如果你不喜歡孩子,咱們可以一直不要的。」
我愣了一下,說「不是」,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鬼使神差反問陸淮州:「那你呢,你喜歡嗎?」
車子行出別墅區,陸淮州說:「一般吧,也還好。」
我覺得,其實並不是也還好。
如果是林靈的孩子,他肯定愛屋及烏的喜歡。
早年曾聽說過陸淮州和林靈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自然知曉陸淮州曾為林靈與家族決裂,和父母翻臉,甚至放話說可以不姓陸。
也聽說過,林靈回國後,陸淮州鞍前馬後,為林靈三歲的小兒子找幼兒園。
我搖頭,說:「我提離婚不是這個原因,與此無關。
「我隻是覺得我們這場婚姻沒有必要繼續下去,於你於我都是負擔,所以也替你做這個選擇。」
陸淮州一個剎車停在紅燈前:「你覺得是負擔嗎?」
「難道不是嗎?其實論起來,當初我們為了那塊共同開發的商圈在一起,現在也基本達成預期成果,想來這個合作收益不低,也算圓滿,我們這個婚姻的目的不也已經達成了嗎。」
「所以達成後就得結束是嗎?還是你要去找下一個人,達成下一個合作?」他語氣很平靜,隻是手指握著方向盤握得很緊,紅燈轉綠也不知曉,還是我提醒他,他才晃過神。
我搖頭:「不會找下個人達成合作了。我年輕的時候覺得利益很重要,到現在看卻覺得未必。」
我說「未必」,所以陸淮州問她:「所以時過境遷,你覺得當初我們做的是錯誤決定嗎?音音,當初難道你我不都是深思熟慮的選擇嗎?我覺得你提離婚這件事,有點衝動了。」
我垂眸,很輕地嘆了一口氣:「當初是深思熟慮的選擇?」
六年前的十二月二十號,冬季,寒潮將至,平市降溫,我和陸淮州結了婚。
「淮州,當年你為什麼和我結婚?僅僅是覺得合適,因為有那個合作,可以讓我們兩家成為共同利益體?
「還是因為,那一年你的前女友和別人結婚了?所以你痛不堪言,心灰意冷,所以選了我。」
陸淮州頓時被問住,臉色忽而變得不是很好看,一時之間無法反駁。
我也沒想到,自己把話說破。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會覺得痛的。
分明當初和陸淮州結婚時就知道這個真相,分明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當年也覺得無關痛痒,覺得輕松。
但時過境遷,這個事實卻如同利刃一般,扎在我胸口,扎出一個深深的傷口。
和陸淮州相處的每分每刻,無可避免喜歡上陸淮州的分分鍾鍾,陸淮州的貼心和滴水不露都在提醒我——
他的體貼是在另外的人身上學會的,他的好脾氣隻是因為他從不在我面前表露情緒,是因為我們之間無法熟悉到推心置腹。
「淮州,承認吧,當初你並不是深思熟慮,你不過是衝動做出了一個決定,我隻是想要修正我們當初的選擇。」
陸淮州不知道如何反駁我,我卻溫柔笑了笑,碰了碰陸淮州的小臂,說:「送我去小林家吧,我約了她們晚上一起泡湯泉,今晚可能不回去了。」
4
「所以你就和他提了離婚?」
我窩在朋友家的遊戲房,被幾個好友七嘴八舌發問。
小林道:「不是,你這說放棄就放棄啊,喜歡咱就追唄,奮起直追,也許就追上了呢?」
發小宋晨宋少爺往我臉上搭了一張面膜:「我看陸淮州也不是什麼背信棄義陳世美,你要是提出讓他遠離前女友,他那麼顧家,肯定會答應。」
我搖搖頭,笑笑:「就是他太顧家了,所以才不行。」
林靈是三個月前回到國內的,這三個月,我一共碰上過她兩次。
第一回是在秋末,我那天去碰一個客戶,路過陸淮州公司樓下時,盤算是否要上樓,卻將車子停在路邊時,看到一層咖啡廳窗側坐了兩個熟悉身影。
林靈早已不是當年和陸淮州分手時那個貧民女孩了。
她裝著精致,眼眶很紅,看著陸淮州時眼淚幾近要掉下,伸手要去握陸淮州的手,卻被陸淮州躲開。
久別重逢,欲語還休,像極電視劇男女主的會面。
陸淮州卻不與林靈對視,他面上神色不顯,波瀾不驚,維持恰到好處的禮貌,給林靈遞紙巾擦淚時,也沒有過多肢體接觸。
隻是我注意到,陸淮州的左手一直握著咖啡杯子把手上,久久沒有動,指尖抵在杯上,很輕地摩梭。
那是他斟酌事情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隔著一扇落地窗玻璃,我看得清楚,看著陸淮州沉默不語,也看出他心底的猶豫。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心痛,才發現,自己看陸淮州隱忍、無奈時,也會為他覺得惋惜。
第二次碰上林靈,是在冬季伊始,那天平市隱隱有寒潮來臨,我得了空,去給陸淮州送下午茶。
我輕車熟路走到陸淮州辦公室門口,還未敲門,卻聽到門內傳來很輕的對話聲。
「淮州,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聲音些許陌生,卻頓時讓我知曉,屋內的人就是林靈。
我不是愛窺探他人隱私的人,但卻鬼使神差,站在門邊沒動。
陸淮州音色平靜:「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你沒必要沉溺在過去。」
「在你眼裡我們就是過去?我們一起走過的路,吃過的苦,你都忘了?不是說我們一直會相愛的嗎?」
陸淮州停頓很久,才緩慢開口,聲音有些許自嘲和酸澀:「直到和你分手的時候,甚至分手很久之後,我還是很愛你,我從不否認。」
愛,我從未聽陸淮州說過這個字眼。
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六年,接過無數次吻,纏綿悱惻親密無間過,但從未聽陸淮州說過這樣露骨的詞匯。
林靈聲音帶了點急切和哭腔:「那現在呢?」
他回避了林靈的問題,隻說:「我已經有家室了,抱歉。」
聽到這兒,其實我不再準備聽牆角,覺得有些不禮貌,隻是門內的林靈陡然發問:「那她呢?你愛她嗎?」
我雙腿在一瞬間灌了鉛一般,定在原地不得動彈,我也想要知道陸淮州的答案。
隻是很久,陸淮州都沒有開口。
他沒答這個問題,隻是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
合適不等於愛,門內門外三個人都心知肚明。
「我不會和我分開的,抱歉。」
他用義務和責任維持婚姻,放棄所有對愛情的期許。
我那時覺得,其實陸淮州的責任感也是一種殘忍,率先刺傷他自己,然後刺傷林靈,最後刺傷我。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講清楚呢?」宋晨問,「你讓他知道你的心意,至少讓他做一個選擇。」
「不了吧。」我搖頭,「我怕我一講,我和他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難看,更不想道德綁架他,所以這個壞人讓我來做,讓我提分開,也更體面一些。」
我很輕地嘆了一口氣,手機忽而響起,是話題中心人物陸淮州:「玩得怎麼樣了?我去接你?」
「不了吧,我今晚住他們這兒。」
陸淮州沉默兩秒,語氣依舊維持溫和:「咱們還沒分開呢,夜不歸宿不太好。」
「沒事,不會讓別人知道的,我保證沒負面輿論,不影響項目合作的。」
5
自那日分別後,我馬不停蹄出了半個月的差。我把工作安排得很滿,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感情問題。
陸淮州給我發過幾次信息,不外乎如同從前一樣,按部就班詢問我什麼時候回平市,說去機場接我,又說:「高管離婚的輿論壓力不小,你還是多考慮考慮。」
我從摩洛哥飛回國內那天,準備啟程時,手機忽而閃了閃郵箱提示。
點進去看,是一個陌生聯系人發來的一些圖片。
我隨意點開其中一張,發現那是一封情書。
圖片中的紙張已經有些泛黃,應該是多年前的東西,但沒什麼褶皺,保存良好,字跡依舊清晰可見。
那是陸淮州從前寫給林靈的情書。
那封郵件中,林靈給我寫道:「沈小姐,您並非淮州良人,何必佔著不放。」
我原本的困意散去,飛行間隙,仔仔細細將那些圖片上的內容都看了一遍,有陸淮州和林靈告白的言語,有他哄她高興寫的話。
其中有一份,應當是陸淮州惹了林靈生氣後,寫信求和,他寫:「原諒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生我氣啦。」
他字跡漂亮,書寫工整,每一份書信都找不出一個錯字。倘若我不認識陸淮州,光憑這一封封情書,大概會以為是哪個青澀陽光而難以藏匿愛意的少年。
而不是如今喜怒不形於色的這個人。
原來陸淮州那樣的人,也曾如此袒露心意過,也曾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用最質樸的方式說令人發笑的賣可憐話語。
而我隻能一遍遍瀏覽圖片,窺探得他面具下真實面孔的一角。
下飛機時我正等候行李,我晚上受小林邀約,要去給小林同學慶祝生日,在要走出機場時,碰上了陸淮州的私人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