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他照顧院子,是在報恩。
我趁著紅葉沒回去,邀她幫我把甜酒缸搬到我連夜修整出來的小板車上。
「紅葉姑娘,我要去做生意了,你幫我開個張吧。」
紅葉姑娘喝了我兩碗甜米酒,給了我十文錢。
「多的是我給你入的股。」
於是,我又去買了十個雞蛋帶著一起,推著載滿鍋碗瓢的小板車走出賓隆街,掙錢去了。
4
甜米酒一文錢一碗。
如果要加煮雞蛋就兩文錢。
我推著小板車沿著昌吉河邊的街巷一路叫賣。
「甜米酒!又香又甜的甜米酒,清涼解暑的甜米酒哦!」
小孩們圍著吹糖人的爺爺鬧,這個要兔子,那個要小狗。
賣風車的阿叔扛著插滿了小風車的草垛坐在高處,風一來,滿垛的風車嗚嗚嗚轉。
碼頭扛貨的叔爺們哼哧哼哧忙得大汗淋漓。
有錢人家的馬車嗒嗒嗒飛馳。
一群讀書的公子圍在公告欄前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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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好熱鬧啊,隻是沒人理我。
我推著車繼續走。
「甜米酒!又香又甜的甜米酒,清涼解暑的甜米酒!」
「姑娘,甜米酒怎麼賣?」
「一文錢一碗,要加雞蛋的話就兩文錢。」
「哦……」
「你要買一碗嗎?」
「你走吧,我不買。」
「……」
四月的太陽已經初見毒辣,我走走停停轉了三條街,脖子都快曬脫皮了,一碗甜米酒都沒賣出去。
我怕錢沒掙到人卻倒了,趕緊尋了個樹蔭停下。
正午無風,我喝著冷水,撐著手絹扇涼。
為什麼沒人買甜米酒呢?是這裡的人不愛吃?還是價格定高了?
正想著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我頭頂落下。
「你在賣什麼?」
我趕緊抬頭。
眼前人青灰的長衫,白皙如玉的面龐,臉上是帶著一點點好奇的禮貌又真誠的微笑,是一位很好看的年輕公子。
我愣了一下:「甜米酒。你買嗎?」
他先是搖搖頭,突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再點頭。
「我買的,不過,我想……」
「不過什麼?」
他露出一種很認真的表情。
「我看你被曬得厲害,想問你願不願意去我家鋪子門口坐坐。」
他指著對面的一間藥鋪——永安堂。
永安堂很大,鋪子前還撐了遮陽板,寬敞又涼爽。
「你可以在門口擺小攤,我那裡還有些小凳子可以借給你。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就是看你……嗯……」
我猜他還沒想好用什麼詞,那種既能照顧我的自尊,又能說明我的現況的。
於是我幫他接了話。
「你是不是看我很可憐?」
公子「啊」了一聲,面紅耳赤:「我不是說你可憐……我……」
「哈哈哈。」我笑了,「我知道,可是我是真的好可憐呀,一點生意都沒有。」
「你很好的,是天真的太熱了……」他補充道。
被我搶白也不生氣,他就是個菩薩。
活菩薩來了,而我正窮得發慌,我覺得我不能拒絕這個幫助。
「我真的可以去你的鋪子前賣東西嗎?」我向他求證。
「可以的。」他點頭。
然後,他幫我把小車推到藥鋪門口,還為我支了一張小桌,擺了幾條矮凳。
「這樣,買了甜米酒的客人可以坐下來喝,你煮水也穩當些。」
我看著有模有樣的甜酒攤,隻恨不得立刻給這位心地善良的公子磕頭。
那天下午,借了他的幫助,我賣了三十碗純甜酒和十碗雞蛋甜酒,一共收進五十文錢。
五十文錢,我可以買上兩鬥米,夠我和謝大娘元寶,喝一個月的稀飯。
「公子,你叫什麼名字?」臨回家時我問他。
「我叫陳君翊。」
「陳大哥,我回去會到菩薩面前給你祈福的。」
可是,還沒等我回到家,我的銅板就被搶了。
5
距離回家進門不過兩丈遠的距離,我被攔路搶劫了。
兩個油頭粉面,酒氣燻天的男人,仗著滿身的肥肉堵住我的去路,踩在我的推車上,讓我寸步難行。
「錢袋拿出來。」
「沒有。」我退後幾步。
「沒有錢,那你的東西都賣哪兒去了?」
其中一個男人往前幾步,掏出一把匕首晃晃悠悠,語帶戲弄。
刀子的寒光,渾濁的酒味和令人作嘔的呼吸纏成一張網,令我想起了父親賣我那天扯著我的頭發讓周秀才看我的臉,以及周秀才死那天讓我脫衣服的場景。
那是一種被支配人生的恐懼。
「我沒有錢。」
我聽到我的聲音在發抖,但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
如果我突然掉頭往後跑,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不知道能不能跑贏他們兩個。
我一邊想,一邊悄悄動作。
可是,在我挪動第一隻腳的時候,他們就看穿了我的想法。
「想跑!」胖子一號揚起匕首,唰一下擦著我的耳朵釘入圍牆。
我被嚇得尖叫一聲,捂著耳朵發抖。
胖子二號得意非凡地靠近我,他歪過身子來,一把掀起我的衣襟並扯下我的錢袋。
「這不是有錢嗎?敬酒不吃吃罰酒!小丫頭片子膽挺肥!」
我看著他把錢袋打開,掏出裡面的銅板。
「特碼的,怎麼全是銅板!」他罵!並衝我啐了一口。
我悲從中來。顧不得對方有力氣有匕首,撲搶過去。
「把我的錢還給我!」
全是銅板怎麼了?
那都是我在烈日頭下一碗碗甜酒賣出來的。
而且一個銅板能買兩個白面饅頭,夠我吃一天。
胖子們沒想到我會還手,胖子一號一個橫手將我推倒在地。
胖子二號抬起腳就要踢。
髒兮兮的臭腳眼見就要踢到我肚子上,我躲無可躲。
我捂住眼睛。我後悔了。
早知道就破財消災好了,錢沒了再掙,被打一頓,萬一被打殘了打死了,那才是因小失大。
但就在那胖子的腳快要踢到我身上時,「咻」一點破空聲傳來,然後是一聲伴隨著「哎呦喂」的悶響。
我撐開手指縫,縫隙裡,胖子二號正捂著腳哀號。
一號則像見了鬼一樣露出可怕的神情,整個人不住地往後退。
「是……是燕公子。」
地上的胖子聞言臉色更白了。
「滾!」
是周廷晏的聲音。
我回過頭去。
周廷晏站在圍牆上,黑色的面具和衣服讓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但你一看就會知道那就是他,他就是周廷晏。
胖子一號跪下來扯受了傷的二號。
「我們不知道燕公子在這兒,對不起對不起,請燕公子饒命!」
「我說了,滾!」
周廷晏像貓一樣從牆頭一躍而下,神明一樣降落到我的身邊。
我又一次聞到了三月裡他救我時的那種幹草氣味,像冬日裡暖烘烘的太陽。
被他呵斥的兩個胖子四肢忙亂地站起來。
「是是是,我們滾,馬上滾!」
然後,他們兩個團成一團跑走了。
同一時間,我們身後燭光大亮。
玲瓏館的後院點上了燈籠。
「燕公子!」
幾個穿紅著綠的姑娘從樓裡鑽出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燕公子回來了!」
「燕公子記得來找我們玩。」
周廷晏緩緩點了個頭,幾個姑娘又笑著回去了。
燈光暗淡下來,我從被搶錢的緊張,掉進了另一種撞破熟人隱秘的尷尬。
周廷晏好像和玲瓏館裡的人很熟……
還有,周廷晏是很有名的刺客嗎,劫匪一眼就能認出他……
「愣什麼呢,還不回家?」
周廷晏打斷我的遐思,看了眼我身邊的小推車,很順手地推起來。
「你是不是很有名?」我小心翼翼地發問。
「什麼名?」周廷晏語氣很平常。
「就是燕公子的稱號,他們好像都知道你。」
「算是吧。」他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我以為他不想和我談「刺客燕公子」的事。
誰都知道,要想成為頂級刺客,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人,殺人。
誰會想和別人聊自己「殺人」的功績……
我「哦」了一聲,沒再繼續追問。
「那個,有個事我得告訴你。」
「你說。」周廷晏有些驚訝。
「上個月你出門後,謝嬸鬧絕食不肯活,大病了一場。我沒有銀子給她買藥,就把家裡的糧食還有一些暫時用不上的東西拿去換了錢。今天家裡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我沒得辦法,隻好搬了這缸甜米酒出去賣……嗯,吃了多少糧,用了哪些錢,還有當出去的東西,我都記下來了的。等我多掙些錢,我一定一樣不落地都還給你。」
我膽戰心驚地看著周廷晏的背影,等他反饋。
他在我前面走著,高高的個子推著小小的板車,明明應該是很局促的場面,因為他那樣認真,那樣熟練,讓人說不出一點不適之處。
「謝嬸那裡有銀子。」他走了幾步,見我沒跟上,停下來等我。
「我聽說了,但是……」
我沒有再說什麼,但周廷晏好像懂了。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去我房間裡拿……」周廷晏松開小板車,停頓了片刻,「對不起,下次不會再有這種情況了。」
他為什麼道歉?我盯著他長長的影子發呆。
「快去開門。」他又點我。
「哦……好的,好的。」我連忙緊走幾步跑到他前面,為他打開院門。
院內,謝嬸和元寶正吃晚飯,白米粥和雞蛋餅的香味鑽進餓了一天的我的鼻尖,但小桌上碗內空空,沒有存餘。
我心底泛起一種被針對得很徹底的難過。
但是沒關系,雖然餓了好些天,但我今天掙到錢了。
我轉過身做了一個長長的呼吸,把眼淚眨回眼眶裡,然後從小推車上把我新買的米抱出來。
「謝嬸,我買了米,我們明天可以不用喝粥,直接煮白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