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嬸像沒聽到一樣,隻狠狠盯著我身後的周廷晏。
周廷晏站了一會兒,也招呼道:「謝嬸。」
謝嬸哼也不哼,抱著元寶收了碗筷就往廚房走。
我衝周廷晏聳聳肩表示無奈,自顧自鑽進廚房裡生火,淘米,煮飯,又把陳大哥送的紅棗也一塊兒蒸進去。
爐火熊熊,紅棗清甜的香味順著水汽飄滿屋子時,謝嬸收拾好了她的餐具,帶著元寶走出去。
而周廷晏正進來。
他換了一身衣服,就連面具都換了式樣,由原來的蓋住整張臉,變成了隻遮住眼睛。
他的頭發剛洗過,發尖還在滴水,嘴唇還是抿成一種生人勿近的弧度。
「這是十兩銀子。」他把一個錢袋放在灶臺上,再很自然地坐到燒火的灶火坑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添柴加火。
「那天事發突然,我本以為去去就能回,沒想到一去就是那麼多天,讓你擔驚受怕了。」
我沒想到他會和我說這麼些話,略有些尷尬地附和。
「啊……我沒事的,你不用解釋。」
周廷晏沉默了一下,又說:「謝嬸她……你別和她生氣。」
「我和她生什麼氣?」我被他的小心翼翼逗得笑起來,「倒是你們,你既然有心接她過來孝順,總不能讓她就這樣恨著你鬱鬱寡歡一輩子,她不高興,你也煩惱。
「她中年失子,看到的又是那樣一種慘狀,心中有怨,隻要那口氣過不去就不會對你有好臉色。但她既然沒有真的離開這兒,就說明她心裡還是有念想的。
「我聽人說,你平日裡少回家也少和謝嬸說話,也許往後你多回來陪她一些,多和她坐一坐聊一下天,像她真正的兒子那樣對她,情況就會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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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一片好心,不要浪費了才好。」
我說完這一段後看向周廷晏。
周廷晏持著火鉗夾在爐灶裡敲敲打打,每一下滅一根柴,又快又狠。
我擔心他把我的火全打滅了,我的飯怎麼熟,正要阻攔他。
周廷晏又拿起旁邊的砍柴刀,還順手舞了一下。
糟了,我都忘了他是個刺客了。
扎人手掌穿人小腿取人性命,哪一樣他不是得心應手?
我剛剛那些多管闲事的話要是惹他不高興……
但他隻是把柴刀拿起來砍了一根柴又放下。
「你心地很好。」他說。
灶塘裡搖曳的火光在他臉上打了一層金邊,原本無甚血色的嘴唇此時泛著松軟的肉粉色。
我與他本來不熟,這會兒,卻因為他露出來的那一份柔軟,對他生出了奇妙的感覺。
「哦哦,還好,還好。」我咽了咽口水掩飾尷尬,拿出語重心長的語氣,「我是你姨娘,自然是要為你多想著些。」
「啊?」沒想到周廷晏唇角彎起來,露出笑意,「我那天胡亂說的。你才十五,怎麼當我姨娘?」
我怕他和我撇清關系,也顧不得話裡好歹,趕緊聲明:「好歹你爹去我家正經下過聘,我也和你爹差點就拜……」
「噓……」周廷晏打斷我的話。
「怎麼了?」
他沉沉看著我:「你才十五,以後還要嫁人的,被人聽去有麻煩。再說了,你跟紅葉姑娘不是說,你是我表妹?」
這……誰讓他幫我操心嫁人的事了。
還有:「你怎麼知道我和紅葉姑娘說的話?」
周廷晏聳聳肩不再作答,催著我要吃晚飯。
我左問右問也沒問出答案,自己想來應該是紅葉姑娘告訴他的,便也作罷。
之後,飯菜皆熟,我們一起吃了晚飯,周廷晏洗了碗筷。
等到夜深,謝嬸哄元寶睡了,周廷晏也關上了房門。
我坐在自己的臥房裡,數著我的五十五枚銅板以及周廷晏新給我的十兩銀子。
我好像有了朋友,也有了自己的未來。
也許,我還該為自己謀劃一個傍身的活計。
6
第二天我起了一個大早,打算推小板車去早市上賣掉剩下的最後一點子甜酒,順便看看京城的人都愛吃些什麼。
結果剛推開一條門縫就看見周廷晏隻著單衣在院子裡晨練。
橘紅的光線擦過院牆,把小院分成明暗兩界。
周廷晏手中一把短劍,或刺或點,在光影裡穿梭著。
因為有汗,他那薄衣緊粘在身上,顯出精壯的身形。
我頓住腳步。
躲回去太刻意,不躲吧,他這般打扮時又實在不是我方便看的。
思來想去,為了不耽誤我去早市,我還是決定大大方方招呼一下再正正經經走出去。
於是,我大開房門。
「晏哥兒,早啊!」
周廷晏聽到我的招呼,腳下一個踉跄,急忙收了短劍並倉促把外衣罩上。
「晏哥兒是什麼叫法……」
「我好歹是你姨娘,這樣叫著親近。或者說,你有什麼小名,也可以告訴我。」我擺出長輩姿態,滿目慈愛且目不斜視。
周廷晏收了劍,定定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心裡發麻:「看我做什麼?」
「沒什麼。」他擦了把臉上的汗,又說,「起那麼早,要去哪兒?」
「我想去早市看看,再把剩下的甜酒也賣了。」我實言相告。
「要不要我陪你去?」
這一問出乎我的意料。
有伴一起做事是不錯的,可是「燕公子」的名頭響當當,他陪我去,不把人家嚇死?
我趕緊拒絕:「你忘了?你好不容易有空闲,你得陪一陪謝嬸。」
周廷晏又呆了一會兒,我都以為他要飛走了,他才說:「行吧,那你去吧。」
他幫我搬了酒缸,又幫我把爐子碗勺們都整齊放好,那熟練的架勢就好像這樣的活兒他幹了千百遍一樣。
待我走出賓隆街時,他還蹲在牆頭衝我揮了揮手。
關於早市,其實就是我昨天去過的昌吉河碼頭。
昌吉河碼頭每天清晨都會到一批從南邊來的時令鮮蔬與美味海鮮,百姓們為了買到好貨,總是早早地就圍在碼頭旁等候。
人多了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需求。
茶香四溢回味無窮的茶葉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湯美味濃的滷肉面,香酥油條,老面燒餅,越來越多的買賣人聚集,也就促成了這附近最大的早市。
我昨天不知道這河邊清晨會有這麼熱鬧,隻想著人們出門怎麼也是在家吃了早飯之後的事,因而誤了時機。
幸而昨天碰上了陳君翊,才得知了這裡面的經驗。
果然,來對了地方找對了時間,白米飯團子都能賣出好價來。
周廷晏家裡的這缸子甜酒,不僅有米香,而且清甜不燒口,如果再點兩朵桂花進去,簡直是芳香撲鼻。
趁著眾人買賣如火的東風,我的甜酒沒過半個時辰就全部賣光,甚至還有人因為買不到生氣。
「明明還有一碗,你舀出來給我嘛!」
「那個不行的,都沒有米隻有酒,你買它不劃算。」
「那你明天還來嗎?」
「這個……來的,不過明天沒有甜米酒,甜米酒還釀著呢!」
「你這個甜酒很不錯,以後可以多做些。」
「多謝您!下次您來我請您喝一碗。」
眾人看著真沒有賣的了,才把圍著我的圈散去。
但沒過一會兒,又走了一人過來。
「今天沒有米酒了,您下次來吧。」我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
但他不為所動,我隻好抬頭去看他,想要知道他是誰。
這一抬頭,卻看見了熟人。
「陳大哥?」我有些意外,還有點他鄉遇故知的高興。
明明是昨天才認識的人。
陳君翊微微笑著,幫我把爐子裡的火掩蓋好。
「你的米酒都賣光了,可昨天我們支的小攤還在那兒呢,怎麼辦?」
「啊?這……」我腦子轉得飛快,「那我下午過去煮紫蘇梅子茶好不好?」
「你自己煮?」
「當然!」
陳君翊點頭:「那我等你。」
我拜託他幫我看一會兒小板車,飛快地跑到貨船那邊買下一大把紫蘇,又火速買了十個鮮肉大包子用荷葉包好,再回去找陳君翊告別。
「我先回去準備準備,我吃了中飯就來。」
「好。」
我推上小板車飛快往家跑。
甜米酒好多人喜歡,但甜米酒怎麼做得那麼好,還得問周廷晏。
還有紫蘇梅子茶,說出口倒是容易,梅子還不見蹤影呢。
這件事我得找紅葉姑娘幫忙才行。
這兩件事放一塊,周廷晏好說,在家呢,但紅葉姑娘我要怎麼找?
她的出現都是隨機的,不僅如此,她更是曾叮囑我,玲瓏館絕非善地,叫我絕對不能去。
玲瓏館,招待八方來客的美人鄉,銷金窟。男人女人都會聞它色變……
要不,拜託周廷晏去請一請,他和玲瓏館的姑娘們那麼熟的樣子。
我正思索著,不遠處的小院門內突然探出紅葉姑娘的腦袋。
「餘霜,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去應天府將你掛失了。」
「啊!紅葉姑娘,你怎麼知道我想找你!」我丟了小板車跑過去。
「是嗎?那真是緣分呀。你想找我做什麼?」
「我有一回見你,看到你捧了一大罐子梅子幹在吃。我想問你梅子幹賣不賣,我想買些用來煮紫蘇梅子茶。」
「煮來喝還是賣錢?」
「賣呢!你要是願意賣給我一些,我除了給錢,我還照樣算你入股,怎樣?」
紅葉「嗯」了一聲,目光在院子裡轉了兩圈,最後釘在周廷晏身上。
「燕公子,你覺得餘霜妹妹的主意怎麼樣?」
周廷晏正在卸板車上的碗碟,聽見紅葉姑娘問,直起身來看我們。
我這才發現我剛剛和紅葉姑娘聊天的當,他竟然默不作聲把我忘在外邊的小板車推回來了。
「我覺得挺好!」周廷晏說。
「有你金口玉言,那一定能行!」
紅葉姑娘又沿著小梯子爬回了玲瓏館,片刻後抱出來兩個大罐子。
「燕公子接一下。」
周廷晏輕輕一躍,把牆上的紅葉姑娘手裡的罐子抱了下來。
紅葉姑娘嗤了一聲。
我則就著周廷晏手抱的罐細看。
滿滿兩罐肉質肥美的梅子幹,酸酸甜甜的氣息在開罐的那一剎那填滿院子。
緊接著,謝嬸屋裡走出一人。
「好香呢,是什麼味兒!」
我愣住了,連忙看周廷晏。
周廷晏已經拿了幹淨盤子抓了一盤梅幹。
「是梅子幹。」
那人接了盤子又臉朝周廷晏指我:「這就是你表妹了吧?」
周廷晏點頭並告訴我:「這是謝嬸的妹妹。」
我惶惶然點頭應她:「嬸娘好!」
那人再笑一聲,說了句「真是個好模樣的姑娘」,就又回謝嬸屋裡去了。
沒過一會兒,屋裡傳來兩人逗元寶的聊天說笑。
我衝周廷晏比了個大拇指:「你真棒!」
驀地想到我買回來的大肉包,連忙去把它撿出來,「晏哥兒,叫大家一起吃包子吧!」
7
那天上午我們吃了肉包後,紅葉回玲瓏館去了,謝嬸姐妹兩個帶著元寶出去玩。
隻我和周廷晏留在院子裡煮茶水,洗碗碟。
「晏哥兒,你的甜米酒怎麼做的,能不能教我?」
「你想做來做買賣?」
「嗯啦,我想多掙點銀子,萬一以後生活有什麼變故,錢可比人靠譜。」
我的腦海裡浮出我爹和祖母的樣子。
沒有錢,血親骨肉都是賣得的。
但周廷晏卻忽然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