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晏晏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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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我有點接不上他的話。


「沒什麼……」他轉過頭去,換了個話題,「你打算去哪裡賣甜酒?」


我把陳君翊的事告訴他。


「你說,我怎麼運氣那麼好,碰上的都是你們這樣的好人。」


「你挺喜歡他?」


「誰不喜歡他?他長得好,又待人和善,我昨天出去賣甜酒,要是沒有他幫忙,我怕是一文錢掙不到還要被曬死了去。」


我笑著回憶,並等周廷晏搭話。


但他突然轉過頭去,不再回答。


「你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我聽他語氣淡淡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間院子裡整個安靜下來,隻有碗碟和水碰撞敲打的聲音。


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


周廷晏戴了面具,模樣看不分明,但臉頰輪廓卻是若隱若現,露出標致的樣子。


他的整個側臉在日光裡朦朧閃光,似不食人間煙火。


我的心像突然被撞擊了一下。


他一定長得很好看,長得好看又會做飯又會洗碗,誰家姑娘要是嫁給他,不知道得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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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咳嗽兩聲平復心情。


「你怎麼了?」這回輪到他問我了。


「咳咳,我沒事,晏哥兒,你從哪裡學的做甜米酒?」我慌忙說。


他看了看我,稍微停頓了一下才答。


「我娘嫁人以前開過糖水鋪子,後來嫁給我爹後,她也常在家裡做些甜米酒之類的東西,像糖梨煎、豆花、綠豆湯、花生乳……她都常做。我那時候不愛讀書,但總愛在她煮糖水時跟著她刨根問底。我爹覺得我不務正業,但我娘總是不厭其煩跟我講,慢慢地就記住了。」


明明隻有幾句話,我卻仿佛看到了一個珠白玉潤的孩子跟著一位溫柔多情的婦人一起觀察米酒發酵,一起等著豆乳出鍋的樣子。


那一定是一段很美的時光。


我繼續問他:「我想開個糖水鋪,你能教我怎麼做你說的那些東西嗎?」


周廷晏慢慢把目光從碗碟上轉給我。


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層水汽,在太陽底下亮晶晶水汪汪的。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說:「很辛苦。」


「能比我以前更苦嗎?」


「……」他搖頭。


「那我不怕。」


周廷晏似乎笑了一下:「好,我教你。」


聽到他的答復,我原本緊張的心松快下來,像掉進了雲彩裡,暖乎乎輕飄飄的。


有周廷晏的幫忙,我很快收拾好了碗碟,又煮上了紫蘇梅子茶。


周廷晏為我包了些點心幹果,推著小板車將我送出賓隆街。


「我不便送你過去……」他停下手把東西交給我,解釋道。


「我懂!」


他不僅僅是周廷晏,他還是有名的刺客「燕公子」。


萬一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我與他認識,關系又還不錯,怕是會招來不便。


我與他揮手,獨自前往永安堂。


幸而,永安堂外,陳君翊已經等著我了。


「霜姑娘來了。」他笑得眉眼彎彎,賞心悅目。


「來了,我們把東西擺起來吧。」我也不客氣,立刻張羅起賣紫蘇梅子茶來。


有陳君翊的幫助,又有周廷晏的教導,我的小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我早上去早市擺攤賣甜米酒,下午在永安堂前賣糖水茶飲和各式小點心,晚上再同周廷晏一起做點心釀米酒。


說到這兒不得不提一下周廷晏做生意的天賦,他不僅點心做得好,而且對我的鋪子裡賣什麼行銷很有見地。


如果他不做刺客,一定會是一個很厲害的商人。


有他的幫助和指導,半年時間,我不僅收獲了食客們認同,更攢下了不少銀子,並盤下了永安堂旁邊的一個鋪面,開起了正經的糖水鋪。


糖水鋪開張不易。


為了感謝紅葉姑娘買了我的第一碗甜米酒以及割愛賣給我梅子幹,讓我有起步的信心,我給了她每兩銀子五十文的利潤分成。


而陳君翊陳大哥,是他為我賣甜酒支起第一個小攤,也全靠他願意分享他店鋪門口的空間給我做生意,我才能把生意越做越大,在永安堂前擺攤的時候,每個月我都會給他十分之二的利潤。我還答應他,以後糖水鋪每月都會給他十分之一的分成。


至於周廷晏,他是技術指導,又是我免費的長工,還是三次救我於危難的大恩人,怎麼報答都不為過,我直接給了他我掙到的一半。


同樣是這半年,周廷晏花了大半的時間用在陪伴謝嬸上。


他請來謝嬸的姐妹與謝嬸聊天解悶,又帶著謝嬸去他那些兄弟家裡串門,並總是在謝嬸思念德明的時候叫來兄弟,一起陪謝嬸包餃子做包子緩解情緒。


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謝嬸忘記悲痛,於是把自己能做的事都做了。


當有一天我出完了早市要去拿周廷晏換下來的練武服洗,卻發現謝嬸已經把我們的衣服洗幹淨晾起來時,我知道,謝嬸終於走出了她為自己圈畫的牢籠。


不過,也是這半年,我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周廷晏為什麼總在家?


坊間傳聞太子和逸陽王為了最後的繼承權打得火熱,周廷晏身為太子府的刺客,他不用出去幹活嗎?


就在我忍不住要向周廷晏提出,如果刺客做不成就不要做了,幹脆把面具摘了,徹底和我一起去開糖水鋪的時候。


周廷晏的任務來了。


8


他隻說他要出一趟遠門,就又戴上了他那張把臉遮得什麼都看不見的面具。


謝嬸抱著元寶盯著他囑咐:「我知道你慣會拼命,但命隻有一條,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你得顧惜著自己,小霜兒還在家裡等你呢。」


我本來在為周廷晏準備傷藥,聽到謝嬸的話,手一抖,抖掉一瓶天參護心丸。


周廷晏隨意蹲下去將藥瓶撿起來,又放到我面前專門為他打的小包袱裡,眼睛有意無意地瞟過我。


我心裡落了一拍,連忙把小包袱打好結遞給他:「是啦,我還有嬸娘元寶,都等你回來呢。」


周廷晏沒說話,隻是在接過東西時「嗯」了一聲,然後一個躍身,跳進玲瓏館的後院消失了。


周廷晏雖離了家,我和謝嬸的生活還要繼續。


謝嬸代替了周廷晏為我每日做晚飯,元寶乖的時候,她還能抽空幫我做做糕點。


我照常一早就去昌吉河碼頭趕早市賣甜酒,然後等到中午去我的糖水鋪賣糕點糖水。


日子有條不紊,隻是在偶爾聽說一些和太子有關的消息時,會忍不住想到周廷晏的安危,心裡發顫。


聽說太子前些天得了密報,西塞口多年以來時常被西涼國侵擾,西涼蠻子一年一入關都是西塞口的守將通敵叛國,與西涼達成的協議。


而皇帝的弟弟逸陽王因為和西塞口守將是連襟,連上了八道折子為西塞口守將辯白。


但皇帝現在看不到證據,誰也不信。明令太子與逸陽王,要麼證明西塞口守將有罪,要麼證明叛國另有其人,否則誰也不許再在朝上談及此事。


京城上下對此議論紛紛,甚至有人斷言,西塞口守將的生死就是太子與逸陽王的生死。


西塞口沒事,逸陽王將極有可能取代太子成為繼承者。


西塞口有事,太子就能借此除掉逸陽王的勢力,徹底收權於己。


要變天了。


周廷晏是太子的刺客,他會不會身陷太子與逸陽王的爭端中,遭遇危險?


我突然覺得日子變得格外漫長。


轉眼間到冬至。


那天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昌吉河徹底凍上,商船停運,各商家都早早關了鋪子歇業,我也留在家中陪謝嬸蜷在暖炕上,一邊取暖,一邊做針線。


突然院子裡吸哩嗦咯一響,我急忙推門去看,隻見紅葉姑娘正從玲瓏館那邊過來,剛好落地。


她還像以往一樣紅衣彩帶,落下來像一團火。


隻是,她看我的眼神卻沒了光彩。


「紅葉?」我喊她。


她注視著我,眼睛一點點蓄上水汽:「燕公子他……」


「他怎麼了?」我的心泡進了水裡。


「他今早歸京的時候,掉進了昌吉河……我們等了一上午……沿河都找了,沒等到他出來。」


身後傳來哗啦一聲響,我木木轉過頭去。


謝嬸的笸籮掉到地上。


「沒等到是什麼意思?」謝嬸已經衝出來抓住了紅葉,腳隻穿了雙襪子。


「就是,人多半……沒了。」紅葉抹了把眼。


「沒等到」「沒了」,字字我都認識,可合在一起,我隻不願認。


我去扯謝嬸和紅葉進屋:「嘿,那麼沮喪做什麼,興許是你們和他錯過了呢,快進屋去,外邊冷。」


紅葉抓住我的手,把一張面具放在我手上。


那是周廷晏睡覺都不會摘的面具……


我抱著面具捂著胸口大口大口深呼吸,一下下捶著胸膛。


「紅葉姑娘,我好像生病了,我的心好痛。」


紅葉淚珠子哗啦啦直掉:「小霜兒……你要哭出來……」


我使勁眨眼睛:「我哭什麼?我就是胸口痛得很……」


紅葉默默抱住我。


就在她抱緊我的那一瞬,我號啕大哭起來。


我不記得我哭了多久,隻知道人清醒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紅葉姑娘也已經回玲瓏館很久了。


謝嬸精神恹恹,但依舊煮了餃子。


我和她還有元寶三人默不作聲地吃了,然後互相對望一眼,各自回了房間。


我們都各有自己的悲痛需要梳理。


她在失去了兒子後,又失去了親如兒子的人。


而我……我……


窗外寒風呼嘯,扯著雪沫子唰唰響個不停。


我枯坐在床榻前,腦海裡卻全是和周廷晏有關的事。


是周廷晏把我從死亡的湖泊裡撈出來,帶我走出了我父親為我圈畫的牢籠,在夜色中為我呵退賊人,深夜裡陪著我煮糖水做糕點。


是他帶著光刺破了我暗淡的人生,也是他讓我有機會享受生活與暢想未來。


……


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在院子裡舞劍的樣子。


他像一隻燕子,飛舞在明暗交織的時空裡,那麼自由,那麼溫柔。


我又一次捂住自己的胸口。


過往那無數個朝夕相伴的日夜,在這一刻都化為刺破心扉的羽箭。


我應該多看看他,多和他說一些話。


好痛啊。


我好像失去了我的愛人。


而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愛他的。


我又一次哭得不能自已。


直到一個身影從窗戶外翻進來,一個翻滾正好落在我面前。


「餘霜……快!去院子裡……把血擦幹淨。」


9


「晏哥兒?!」我驚訝得立刻跳起來扶住他。


周廷晏臉上的面具已無,一張臉上盡是血痂,唇色蒼白,身上髒兮兮的,布滿了暗紅的血印,右腰上一大團鮮紅,血色正不斷沁出。


空氣裡因為他的到來充滿了鏽鐵的腥氣。


「你沒死,你沒死!你這些傷怎麼弄的,要不要緊,疼不疼,我幫你看看……」


我又驚又喜又急,手足無措,完全忘了自己和他男女有別,扯著他就要檢查他的身體有沒有缺損,又要扒他的衣服去看那個還在流血的傷口。


但周廷晏按住我的手。


「先別忙。我們得先把院子裡的腳印處理一下,以防……」


他話音未落,嘭一聲,房門已經被撞開。


一個黑衣刺客持短劍刺入。


「小心!」


周廷晏迅速將我推至牆角,並立即抽出防身匕首格開刺客的短劍,將刺客逼回門外。


金屬聲伴隨著風雪聲將夜襯染得越發深重。


刺客一擊不成,但氣定神闲。


他冷笑著站在門窗處,堵住我們去路,語氣囂張地說:「燕公子,聽說你現在身受重傷,你覺得你能活過今晚嗎?」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周廷晏不答反問,聲音冷冽。


「哈哈哈……」刺客嘲諷著笑出聲,「想不到燕公子死到臨頭,竟然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暴露的。


「你忘了嗎?半年前,你在這裡露過一次臉,就為了你身後的那個女人。


「英雄難過美人關,燕公子,我已經在這兒等你很久了。」


我萬萬沒想到這刺客能找上門竟然是因為半年前那件事,我的心裡升起無邊自責。


周廷晏卻在此時突然暴起,發動攻擊:「既然等了很久,那就不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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