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嚷嚷。
「不可能!我就是看見了!招弟呢?那死丫頭也在,應該也看見了!」
他從人群後面一下子揪出鼻青臉腫的招弟,使勁推搡了她一下:「你看沒看見!」
招弟使勁搖著頭:「我沒看見。」
劉貴發了狠,使勁甩了她一個耳光:「你他娘的真沒看見?!」
她哭起來:「爹,我沒湊近那房門,真的啥都沒看見啊!」
劉貴狠狠啐了一口,仍舊嚷嚷肯定有鬼。
人群吵吵嚷嚷,互相爭執不下。
突然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個人。
那是村裡輩分很高的一個老頭,又認識幾個字,所以在村裡威望很高。
他手裡小心翼翼地舉著一塊扁平的石頭。
「劉叔,你咋來了!」
有人趕緊迎上去。
劉叔卻氣喘籲籲地指著我:「山神發話了……孤女、孤女!」
眾人不解,都一頭霧水地看著滿眼敬畏的他。
他喘勻了氣,將那塊石頭高高舉在身前,大聲念出了上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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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女非常人,敬而遠之保平安,欺之辱之……斷子嗣!」
他一字一頓地念完,期待眾人給些回應。
人群卻一片安靜,他有些氣急地看著眾人。
有人弱弱開口:「劉叔……啥意思啊?」
他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這群人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聽不懂這文绉绉的話。
他氣急敗壞地跺跺腳,指著我喊:「就是說,這個沒爹沒娘的丫頭,她不是一般人!你們敬著她,遠著她就能保一家平安!要是欺負她,就他娘的要斷子絕孫了!」
「啊?!」
有人驚呼出聲,然後迅速捂住嘴,滿眼恐懼地看向一臉迷茫的我。
這山裡的人,一信鬼神之說,二怕斷子絕孫。
如今兩樣湊齊,都驚疑不定,隻想撇清關系。
「我們可隻是來湊熱鬧的!沒碰這小丫頭啊!」
「就是就是,我們家也從來沒欺負過她!之前還給過她兩塊幹糧呢!」
「劉貴,他娘的都怪你!沒事把大家伙拉來湊這鬼熱鬧幹嗎!見著鬼也是你活該,大半夜的往小閨女屋裡鑽,打量誰不知道你想幹嗎呢!」
「劉貴我看你昨天是真撞見鬼了,估計是什麼人派來給這小丫頭撐腰的!」
「劉貴你他娘的惹大事了,快給這小丫頭磕個頭,不然真斷子絕孫了!」
劉貴緊緊閉著嘴,沒有任何動作,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散了散了,大家都快散了吧!」劉叔擺了擺手,忌憚地看一眼我。
人群瞬間作鳥獸散,臨走前還不忘偷偷瞄一眼我,再給劉貴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劉貴死死盯了我一會兒,臉上白得沒有血色,拳頭緊緊攥著,很僵硬地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行屍走肉般地往前走,走過小土路,爬上一個緩坡。
突然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轉過身,撲通一聲跪下,朝我的方向使勁磕了幾個頭。
9
「你是怎麼做到的?」
招弟用馬尾草編著兔子,眼睛亮晶晶地看我。
「刻石頭唄。」
我也捏了一根馬尾草,在草坡上躺下。
「可惜我力氣小,也沒有趁手的工具,刻了一年半才完工。」
她也躺下,側臉看我。
「那石頭是怎麼到劉叔手裡的?」
「劉叔每天早晨都要出門割豬草,這幾天都是去西坡那裡,昨天我提前把石頭放在那裡了,很顯眼,他一眼就能看見。」
「那雞血呢?怎麼處理的啊,為什麼他們看不見一點血印?」
「提前在地上鋪一層塑料,再蓋一層土,拍實,最後把塑料一兜,上面這層有血的土就能清理掉了。」
「這些東西我都扔到後山崖子下面了,當然不會有人發現了。」
招弟小聲:「哇。」
又突然回過神來:「這些東西不是一天就能準備好的吧?你早就猜到有這一天?」
「嗯……我自己一個人住,得多做打算嘛!」我硬著頭皮編瞎話。
「小棉你真厲害,我頭一次看我爹吃這麼大虧,他回家躺了好幾天,整個人都蔫了,也顧不上打我了。」
我扭頭看向她:「招弟你更厲害,你救了孟老師,還來救我。」
「唉,我又沒救成你。」
我一屁股坐直,也把她拉起來:「招弟,你想不想走出這大山啊?」
她愣了愣,眼神一瞬間明亮,轉瞬又暗淡了,看向遠處。
「我走不出去。」
「我帶你走出去。」
她苦笑著垂下頭:「我不是不認識路,我爹不會放我走的,他要拿我換錢。」
「而且他們說我一個女娃,沒什麼本事,出去了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攥緊她的手:「他們騙你。」
「你相信我,我能帶你走出去,我們都能走出去,也都能活下去。」
她抬起頭,眼神有了些光彩:「真的嗎?」
「真的,你信我。」
半晌,我看見她紅了眼眶。
「我信你。」
10
自從「山神」發話,我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再沒有老光棍敢向我的木板房裡張望,學校裡的男生也不敢再欺負我。
劉二嬸再也沒來打探我的近況,有一回我偶然聽見她打電話連連拒絕:
「可不敢去了,可不敢去了!多少錢也不去了!」
「我家大春還沒生男娃,我們老劉家可不能斷了香火!」
更好笑的是,我家門口隔三岔五還會收到些食糧,雞蛋、豬肉,甚至一整根羊腿。
我統統收了,燉了羊肉,叫招弟來吃。
她爹還是不肯讓她去上學,卻也不敢阻撓她來親近我。
少了生活和心理上的很多負擔,我時常抽出時間教她識字讀書,她學得津津有味。
就這樣,四年時間很快過去,陳老師笑著對我說:「小棉,陳老師水平有限,能教你的都教給你了,接下來怎麼打算?」
「陳老師,咱們學校是不是也能參加中考?」
他愣了一下,瞬間意識到我想做什麼,面露難色。
「能,但是因為山裡條件有限,家長們對學習這件事的認可度也不高,所以很少有人真的參加,即使參加了,至今也沒有人真的能考上……」
「陳老師,我想參加。」
他看著我,點點頭:「好。」
我從兜裡掏出這幾年攢下的 267 元錢,託他從鎮上給我捎些中考輔導書。
一周後,幾本厚厚的練習題終於到了我的手裡。
我拿回家,打開看。
書裡夾著 300 元錢,還有一張紙條。
「林小棉,老師相信你。」
11
轉眼到了次年 6 月。
招弟陪著我翻過幾個山頭,來到鎮上。
快 8 年了,我第一次走出了這座大山。
招弟比我還緊張,攥著我的手不斷出汗。
我安撫地拍拍她:「你在這裡等我,我考完就出來找你。」
她使勁點頭,從兜裡掏出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你考試累,餓了就吃!」
我笑著收下,小心翼翼地揣在兜裡。
題目並不簡單,很多都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甚至許多考點都沒見過。
但我不敢松懈也不敢放棄,寫寫算算,盡力抓住每一分。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我累得幾乎虛脫,蹲在考場門口緩了好久才跟招弟動身回山裡。
我在家裡蒙頭睡了一整天,招弟以為我考差了,不敢問,隻一天三頓來給我做飯。
一個月後,中考成績出來了。
意料之中,我的成績十分一般,在這個鎮上為數不多的考生裡僅僅是中遊偏上水平。
我很清楚以山裡的教育資源和我目前的個人能力,考到這個成績已是極限。
但已經足夠了。
12
中考成績出來一周,村裡人人震動。
這座大山幾十年,沒有幾個人真正參加過中考,參加中考的也沒有誰考出過這種成績,更何況,我隻有 13 歲,還是他們眼中不值錢的「女娃」。
我門口擺放的雞蛋和豬肉翻了幾倍,甚至夜裡還會有村民偷偷來叩拜,許願兒孫興旺。
搞得我哭笑不得。
家門口來來往往,但都不是我等的人。
我一邊教招弟數學題,一邊耐心等待。
七月末,大暑那天的正午,野草野花都被曬蔫了頭。
沉寂的山溝溝裡來了一群扛著「長槍大炮」的城裡人。
男男女女一行二十餘人,都很年輕,他們的領隊是個女生,姓孟。
我終於把她們等來了。
13
「小棉!小棉!」
招弟一路狂奔進我的小院,腳步歡快。
「孟老師回來了!孟老師回來了!」
「我知道啦!」我笑著接住她。
上一世,孟老師也是在這一年的大暑回來的。
她回來的第一件事,是去劉貴家找招弟。
可惜那時的招弟已經被劉貴打斷了腿,不知賣去了何處。
孟老師哭了很久,那樣瘦弱單薄的體格,一邊恐懼得瑟瑟發抖,一邊竟然要衝上去與劉貴廝打,她的同伴攔都攔不住。
村民都不知內裡,隻以為她曾經教過招弟,所以感情格外深厚。
如今我卻知道了,她回來是為了救招弟,為了救大山裡千千萬萬個招弟。
兩世,招弟都頂著父親的拳腳,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救她。
兩世,她也都戰勝了無邊恐懼,重新回到了這座牢籠般的大山。
「小棉,你別發呆了!」
招弟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孟老師說要採訪你欸!她說你是大山女孩的榜樣!」
我笑著掐掐她的臉,這一世,因為我的介入,招弟的命運軌跡也產生了變化。
「好呀,你跟我一起接受採訪。」
她搖搖腦袋:「我?我不行呀,我沒有上學,更沒有參加中考……」
「但你的知識儲備已經是個合格的中學生啦!」
「但是……」
「別說啦,孟老師已經來啦!」
14
採訪在我家進行,孟老師是主持人。
攝影師先拍攝了我家的環境,然後將鏡頭對準了我和招弟。
一切都很順利,我一早知道她會來,也一定會採訪大山裡唯一考出還算優異成績的我。
所以早就細細準備了各類問題的回答,敘述真實,情感豐富。
招弟鼓起勇氣講了她一貧如洗的家庭,她酗酒家暴的父親,以及這幾年在我家自學的經歷。
孟老師幾度落淚,不得不先平復情緒再繼續提問。
她說我和招弟是榜樣,是勇士,不該被命運困在大山裡。
採訪的最後,她問我們還有沒有什麼想對著鏡頭說的。
招弟低著頭猶豫了很久,抬起頭說:「我不想嫁人,不想被我爹賣錢。我想上學,想走出這大山。」
而當鏡頭對準我,我拿出了一早準備好的和程淑清、沈維方在福利院時的唯一一張合影,遞到鏡頭前,淚眼蒙眬:
「這是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收養了我,之前我做得不夠好,肯定讓他們失望了……我現在希望他們以我為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