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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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嚷嚷。


「不可能!我就是看見了!招弟呢?那死丫頭也在,應該也看見了!」


他從人群後面一下子揪出鼻青臉腫的招弟,使勁推搡了她一下:「你看沒看見!」


招弟使勁搖著頭:「我沒看見。」


劉貴發了狠,使勁甩了她一個耳光:「你他娘的真沒看見?!」


她哭起來:「爹,我沒湊近那房門,真的啥都沒看見啊!」


劉貴狠狠啐了一口,仍舊嚷嚷肯定有鬼。


人群吵吵嚷嚷,互相爭執不下。


突然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個人。


那是村裡輩分很高的一個老頭,又認識幾個字,所以在村裡威望很高。


他手裡小心翼翼地舉著一塊扁平的石頭。


「劉叔,你咋來了!」


有人趕緊迎上去。


劉叔卻氣喘籲籲地指著我:「山神發話了……孤女、孤女!」


眾人不解,都一頭霧水地看著滿眼敬畏的他。


他喘勻了氣,將那塊石頭高高舉在身前,大聲念出了上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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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女非常人,敬而遠之保平安,欺之辱之……斷子嗣!」


他一字一頓地念完,期待眾人給些回應。


人群卻一片安靜,他有些氣急地看著眾人。


有人弱弱開口:「劉叔……啥意思啊?」


他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這群人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聽不懂這文绉绉的話。


他氣急敗壞地跺跺腳,指著我喊:「就是說,這個沒爹沒娘的丫頭,她不是一般人!你們敬著她,遠著她就能保一家平安!要是欺負她,就他娘的要斷子絕孫了!」


「啊?!」


有人驚呼出聲,然後迅速捂住嘴,滿眼恐懼地看向一臉迷茫的我。


這山裡的人,一信鬼神之說,二怕斷子絕孫。


如今兩樣湊齊,都驚疑不定,隻想撇清關系。


「我們可隻是來湊熱鬧的!沒碰這小丫頭啊!」


「就是就是,我們家也從來沒欺負過她!之前還給過她兩塊幹糧呢!」


「劉貴,他娘的都怪你!沒事把大家伙拉來湊這鬼熱鬧幹嗎!見著鬼也是你活該,大半夜的往小閨女屋裡鑽,打量誰不知道你想幹嗎呢!」


「劉貴我看你昨天是真撞見鬼了,估計是什麼人派來給這小丫頭撐腰的!」


「劉貴你他娘的惹大事了,快給這小丫頭磕個頭,不然真斷子絕孫了!」


劉貴緊緊閉著嘴,沒有任何動作,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散了散了,大家都快散了吧!」劉叔擺了擺手,忌憚地看一眼我。


人群瞬間作鳥獸散,臨走前還不忘偷偷瞄一眼我,再給劉貴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劉貴死死盯了我一會兒,臉上白得沒有血色,拳頭緊緊攥著,很僵硬地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行屍走肉般地往前走,走過小土路,爬上一個緩坡。


突然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轉過身,撲通一聲跪下,朝我的方向使勁磕了幾個頭。


9


「你是怎麼做到的?」


招弟用馬尾草編著兔子,眼睛亮晶晶地看我。


「刻石頭唄。」


我也捏了一根馬尾草,在草坡上躺下。


「可惜我力氣小,也沒有趁手的工具,刻了一年半才完工。」


她也躺下,側臉看我。


「那石頭是怎麼到劉叔手裡的?」


「劉叔每天早晨都要出門割豬草,這幾天都是去西坡那裡,昨天我提前把石頭放在那裡了,很顯眼,他一眼就能看見。」


「那雞血呢?怎麼處理的啊,為什麼他們看不見一點血印?」


「提前在地上鋪一層塑料,再蓋一層土,拍實,最後把塑料一兜,上面這層有血的土就能清理掉了。」


「這些東西我都扔到後山崖子下面了,當然不會有人發現了。」


招弟小聲:「哇。」


又突然回過神來:「這些東西不是一天就能準備好的吧?你早就猜到有這一天?」


「嗯……我自己一個人住,得多做打算嘛!」我硬著頭皮編瞎話。


「小棉你真厲害,我頭一次看我爹吃這麼大虧,他回家躺了好幾天,整個人都蔫了,也顧不上打我了。」


我扭頭看向她:「招弟你更厲害,你救了孟老師,還來救我。」


「唉,我又沒救成你。」


我一屁股坐直,也把她拉起來:「招弟,你想不想走出這大山啊?」


她愣了愣,眼神一瞬間明亮,轉瞬又暗淡了,看向遠處。


「我走不出去。」


「我帶你走出去。」


她苦笑著垂下頭:「我不是不認識路,我爹不會放我走的,他要拿我換錢。」


「而且他們說我一個女娃,沒什麼本事,出去了肯定活不下去的。」


我攥緊她的手:「他們騙你。」


「你相信我,我能帶你走出去,我們都能走出去,也都能活下去。」


她抬起頭,眼神有了些光彩:「真的嗎?」


「真的,你信我。」


半晌,我看見她紅了眼眶。


「我信你。」


10


自從「山神」發話,我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再沒有老光棍敢向我的木板房裡張望,學校裡的男生也不敢再欺負我。


劉二嬸再也沒來打探我的近況,有一回我偶然聽見她打電話連連拒絕:


「可不敢去了,可不敢去了!多少錢也不去了!」


「我家大春還沒生男娃,我們老劉家可不能斷了香火!」


更好笑的是,我家門口隔三岔五還會收到些食糧,雞蛋、豬肉,甚至一整根羊腿。


我統統收了,燉了羊肉,叫招弟來吃。


她爹還是不肯讓她去上學,卻也不敢阻撓她來親近我。


少了生活和心理上的很多負擔,我時常抽出時間教她識字讀書,她學得津津有味。


就這樣,四年時間很快過去,陳老師笑著對我說:「小棉,陳老師水平有限,能教你的都教給你了,接下來怎麼打算?」


「陳老師,咱們學校是不是也能參加中考?」


他愣了一下,瞬間意識到我想做什麼,面露難色。


「能,但是因為山裡條件有限,家長們對學習這件事的認可度也不高,所以很少有人真的參加,即使參加了,至今也沒有人真的能考上……」


「陳老師,我想參加。」


他看著我,點點頭:「好。」


我從兜裡掏出這幾年攢下的 267 元錢,託他從鎮上給我捎些中考輔導書。


一周後,幾本厚厚的練習題終於到了我的手裡。


我拿回家,打開看。


書裡夾著 300 元錢,還有一張紙條。


「林小棉,老師相信你。」


11


轉眼到了次年 6 月。


招弟陪著我翻過幾個山頭,來到鎮上。


快 8 年了,我第一次走出了這座大山。


招弟比我還緊張,攥著我的手不斷出汗。


我安撫地拍拍她:「你在這裡等我,我考完就出來找你。」


她使勁點頭,從兜裡掏出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你考試累,餓了就吃!」


我笑著收下,小心翼翼地揣在兜裡。


題目並不簡單,很多都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甚至許多考點都沒見過。


但我不敢松懈也不敢放棄,寫寫算算,盡力抓住每一分。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我累得幾乎虛脫,蹲在考場門口緩了好久才跟招弟動身回山裡。


我在家裡蒙頭睡了一整天,招弟以為我考差了,不敢問,隻一天三頓來給我做飯。


一個月後,中考成績出來了。


意料之中,我的成績十分一般,在這個鎮上為數不多的考生裡僅僅是中遊偏上水平。


我很清楚以山裡的教育資源和我目前的個人能力,考到這個成績已是極限。


但已經足夠了。


12


中考成績出來一周,村裡人人震動。


這座大山幾十年,沒有幾個人真正參加過中考,參加中考的也沒有誰考出過這種成績,更何況,我隻有 13 歲,還是他們眼中不值錢的「女娃」。


我門口擺放的雞蛋和豬肉翻了幾倍,甚至夜裡還會有村民偷偷來叩拜,許願兒孫興旺。


搞得我哭笑不得。


家門口來來往往,但都不是我等的人。


我一邊教招弟數學題,一邊耐心等待。


七月末,大暑那天的正午,野草野花都被曬蔫了頭。


沉寂的山溝溝裡來了一群扛著「長槍大炮」的城裡人。


男男女女一行二十餘人,都很年輕,他們的領隊是個女生,姓孟。


我終於把她們等來了。


13


「小棉!小棉!」


招弟一路狂奔進我的小院,腳步歡快。


「孟老師回來了!孟老師回來了!」


「我知道啦!」我笑著接住她。


上一世,孟老師也是在這一年的大暑回來的。


她回來的第一件事,是去劉貴家找招弟。


可惜那時的招弟已經被劉貴打斷了腿,不知賣去了何處。


孟老師哭了很久,那樣瘦弱單薄的體格,一邊恐懼得瑟瑟發抖,一邊竟然要衝上去與劉貴廝打,她的同伴攔都攔不住。


村民都不知內裡,隻以為她曾經教過招弟,所以感情格外深厚。


如今我卻知道了,她回來是為了救招弟,為了救大山裡千千萬萬個招弟。


兩世,招弟都頂著父親的拳腳,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救她。


兩世,她也都戰勝了無邊恐懼,重新回到了這座牢籠般的大山。


「小棉,你別發呆了!」


招弟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孟老師說要採訪你欸!她說你是大山女孩的榜樣!」


我笑著掐掐她的臉,這一世,因為我的介入,招弟的命運軌跡也產生了變化。


「好呀,你跟我一起接受採訪。」


她搖搖腦袋:「我?我不行呀,我沒有上學,更沒有參加中考……」


「但你的知識儲備已經是個合格的中學生啦!」


「但是……」


「別說啦,孟老師已經來啦!」


14


採訪在我家進行,孟老師是主持人。


攝影師先拍攝了我家的環境,然後將鏡頭對準了我和招弟。


一切都很順利,我一早知道她會來,也一定會採訪大山裡唯一考出還算優異成績的我。


所以早就細細準備了各類問題的回答,敘述真實,情感豐富。


招弟鼓起勇氣講了她一貧如洗的家庭,她酗酒家暴的父親,以及這幾年在我家自學的經歷。


孟老師幾度落淚,不得不先平復情緒再繼續提問。


她說我和招弟是榜樣,是勇士,不該被命運困在大山裡。


採訪的最後,她問我們還有沒有什麼想對著鏡頭說的。


招弟低著頭猶豫了很久,抬起頭說:「我不想嫁人,不想被我爹賣錢。我想上學,想走出這大山。」


而當鏡頭對準我,我拿出了一早準備好的和程淑清、沈維方在福利院時的唯一一張合影,遞到鏡頭前,淚眼蒙眬:


「這是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收養了我,之前我做得不夠好,肯定讓他們失望了……我現在希望他們以我為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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