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遇見我,算你倒霉呢。
我一記勾拳直衝他面門,飆出來的鼻血染紅了素白的喜帕。
那呆子一頭栽下去,暈了個徹徹底底。
再後來,我任務完成,假死離去,早就忘了這件事。
又過一兩年,月宗靠著皇家丟失的寶物在江湖為非作歹,聲勢漸盛。
我奉陛下之命斬殺月宗宗主。
那年的呆子長成了如今這般油嘴滑舌的痞子,卻一見我就愣了神,被我一劍穿了胸。
那一戰,他沒死。
我們成了敵人。
「呵,敵人……」
蘇雨遮的手隱在我衣衫之下,薄汗在腿根氤氲,泛起大片的潮意。
我透過滿眼的水霧,望向窗外。
窗紗絞著月光,那圓月真出來了,但是我沒能喝上酒,隻能看它在枝椏上顫啊顫。
我忽然生出一絲悔意。
「蘇雨遮,我……」
我開口,唇齒便被一張薄唇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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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頭兇猛的野獸,將我欲說的話死死堵在喉嚨裡。
蘇雨遮俯在我耳邊,話說得很小聲。
「小陸大人,你可不可以……不死?我真的……」
未完的話隨著嫋嫋升起的香煙散在空中,我心頭一緊,抬手接住軟倒下來的蘇雨遮。
蘇雨遮的頭枕在我胸口,壓得我心頭酸澀。
他真的什麼?
我用手臂環住他的身軀,用力抱了一下。
就一下。
「蘇雨遮,你這個呆子啊,我是來殺你的。」
7
蘇雨遮暈得很死。
那柄長刃握在我手裡,橫在他頸側。
薄薄的皮膚一碰就落了血,匕首「咣當」一聲落地,我後退了一大步。
蘇雨遮的人頭足夠換來陛下的解藥,足以換得木木的生。
但我心裡清楚,皇上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向來不是蘇雨遮一人。
他放心不下的,是月宗的鎮山寶物——大將軍蘇摯的虎符。
大約五十年前,天下戰亂頻發,蘇摯與先帝年少意氣,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於是在亂世中揭竿而起。
十年的刀光劍影,死裡逃生,才平定這萬裡河山。
然而先帝登基,蘇摯年華正茂卻告老還鄉。
外人不知何故,民間卻流傳說是先帝心胸狹窄,不能容忍功高蓋主的蘇摯。
是非對錯後人無從得知,隻是先帝從未管過宮外流言,而蘇摯不僅一走了之,還帶走了能號令天下十萬大軍的兵符,在江湖隱遁。
原以為事情就此罷了,誰知又過了二十年,月宗在江湖初露頭角,不消幾年就混得風生水起。
當今陛下養在民間的暗衛營得令去探,才知道月宗源於蘇將軍之手。
有道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當今陛下自然也不能容忍號令大軍的兵符流落在幫派之手。
為陛下分憂,原本就是我的責任。
比起殺蘇雨遮,如今的我身在月宗,應該以拿回兵符為重。
借著月光,我一路施展輕功,敏捷地躲過巡夜的弟子。
身上的香味還很重,幾隻銀月蝶一直追在我身邊,一路擦出銀白的亮光。
根據情報所得,兵符就在藏寶閣裡。
我找尋許久,終於在塵封已久的暗門裡,取出一個小盒子。
剛要全身而退,外面的守衛竟眼尖地看見了我,立刻大喝了一嗓子。
「有人進藏寶閣了!快來人!」
不過兩息之間,山下便亮起一束束火把。
我轉身就走,身後機關已經轉動。
亂箭齊發下,縱使全力閃躲,奈何傷毒在身,功力不如曾經,肩膀還是中了一箭。
捂著受傷的肩膀,我翻到一處院落,剛要松一口氣,就聽見前面傳來一道厲聲的喊。
「誰在那裡!」
我躲在山石後,緊張地咽下一口口水。
如今的功力近乎於無,肩膀上還帶著傷,若是真要交手,我又有幾分勝算?
那弟子未得到回答,緩緩靠近。
鞋子踏在積雪上,發出猶疑的吱呀聲。
逃脫不了已成板上釘釘之事,若是讓那弟子見到我的面目,恐怕會殃及那姓蘇的憨貨。
從懷裡掏出足以將我炸得面目全非的雷管,我深吸一口氣。
我們做暗衛的,有隨時可死的覺悟。
剛要引燃火線,一具身軀貼上我的後背。
下意識一個肘擊,嘴卻被人死死捂住。
熟悉的氣息貼著我耳邊,語氣卻很冰冷。
「小陸大人,你要謀殺親夫?」
8
是蘇雨遮那混蛋!
明明是遇見了比那巡查弟子更可怕的存在,我提著的心卻莫名其妙地安定下來。
腳步聲已經接近,蘇雨遮手抵在我胸膛上,將我推進身後的茅草屋,幾隻一直圍繞在我身邊的銀月蝶受了驚似的散開。
蘇雨遮轉身徑直走了出去。
「是我,這裡沒有別人,你去那邊找一找吧。」
腳步聲漸遠,我松了一口氣,肩上一直壓制的傷蹿起炸開了似的疼。
腿一軟,我就往地上坐。
蘇雨遮推門進屋,眼睛落在我胳膊的傷處,手疾眼快地揪住我衣服的領子。
我被他拎得一愣,眼見他長臂一揮掃去桌子上的破爛,把我扔了上去。
然後就動手扒我衣服。
「你幹什麼?呃!」
肩膀上的箭被人蠻力拔出,火熱的嘴唇貼上去,吸出毒血,引得我一陣戰慄。
「我還能幹什麼?」
昏暗燈光下,蘇雨遮呲著一嘴的血,幾下包扎好傷口,抬手把我掀翻在地。
「陸大人,偷東西都偷不明白,你還有什麼用?!」
我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小盒子從凌亂的衣衫中掉落裂開,兵符滾了出來。
蘇雨遮彎腰撿起來,臉上露出莫名的悲意。
「陸庭雲,其實我想過,如果你能自己走掉的話,有些話我就不必問了。可惜我們還是見面了,所以我要求個答案。」
我的喉嚨忽然有些發緊。
如果他問我……
「陸庭雲,你半推半就地隨我入月宗,當真隻是為了偷這兵符嗎,去換取那能活命的解藥嗎?」
拼命聚起的勇氣忽然散了。
蘇雨遮的話好像從天而降的一塊巨石,將我好不容易活動起來的心,堵得死死的。
他猶自哽咽著,「就沒……」
我竭力站起來,聲音徒然變得尖利,強硬打斷他的話。
「不然呢?不然我還能為了什麼?我受不了這毒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想活命,就是這麼簡單!」
蘇雨遮靜默半晌。
他抬手,把我扶起來,又輕輕攏好我的衣衫。
「你沒錯,你很對,你走吧。」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大步向前走。
蘇雨遮被我落在破舊的茅草屋裡。
天邊有光亮透過雲層,月亮不見了,風裡好像傳來蘇雨遮的聲音。
他說。
「陸庭雲,那我祝你長命百歲。」
但我已經聽力因毒漸衰,他離得那麼遠,我沒有聽清。
9
變故就發生在一息之間。
我尚未走出院門,漆黑的天上悄無聲息地墜下三人。
察覺不對的蘇雨遮眉頭一蹙,飛快衝出破屋,被我抬手攔在身後。
這三位不速之客乃是北鬥七星中的天樞、天璇、天璣。
除我之外,皇家暗衛北鬥七星最為精銳,且向來一起行動,他們出現在這裡,必不止討要兵符這麼簡單。
或許……
果然,一名穿明黃色暗紋的人手拿折扇,緩緩從山門一角走了進來。
他收攏扇子,一隻銀月蝶落在扇尖上,我心頭頓時一顫。
天樞聲音陰沉:「叛徒陸庭雲,見到陛下還不跪下!」
蘇雨遮抬手將我拽到身後。
「什麼叛徒?陸庭雲早被驅逐出暗衛庭,身上還有你們下的毒,他現在怎麼能算叛徒?」
皇上用指尖挑起銀月蝶,緩緩走過來。
「宗主這就說錯了,朕花了十幾年才培養出來一個陸庭雲,怎會輕易逐他?隻是若不用些苦肉計,如何騙得過你?」
蘇雨遮猛地抬頭:「你說什麼?!」
「意思是,月宗易守難攻,多虧了庭雲我們才有了地圖呢。」
我想否認,可皇上話音剛落,月宗後山就炸開漫天火光,刀劍聲夾雜著血腥氣味彌漫開來。
我和蘇雨遮同時一愣,他向前幾步,膝蓋忽地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而我身子極度僵硬,動也動不了。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蘇雨遮之所以能在被我迷倒後快速醒來,不是因為他早有準備,而是我的香被人動了手腳,那香引來銀月蝶,暴露了我的行蹤。
至於我為何後來才起效,那是因為我身體裡埋著的玄針本就帶有劇毒!
眼前月宗的弟子節節敗退,一個又一個倒下。
血與火交織在一起,燒掉了之前所有的靜謐。
蘇雨遮失去了內力又掙扎不得,他瞪著眼前的景象,嘶吼著大喊。
「你們站起來啊,教過你們的劍法都忘了嗎?」
「他們當然沒忘。」皇上走上前,一腳踢翻了蘇雨遮。
「但是他們和你一樣,都中了這藥,沒有反抗能力了,哈哈哈哈哈!」
皇上仰天大笑,火光映在他臉上,仿佛一個從鬼蜮歸來的惡魔。
令人心中一片冰涼。
蘇雨遮掙扎著爬起來,費力地膝行幾步,跪在我腳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眼神裡含著悲切。
「陸庭雲,你讓他們住手啊,兵符我給,我都給你了啊,不要殺那些無辜之人!」
我望向他的眼睛。
那雙總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此刻滿是哀求。
我想動,可是我動不了。
與他一樣,我也中了那香,而那香與我體內的毒相互抗衡,我眼前黑一陣,白一陣,骨頭縫裡都透著疼。
見我不動,蘇雨遮悲悽更勝。
月宗百年建造的亭臺樓閣在火中飄搖,月宗弟子漸漸勢弱,蘇雨遮終是受不住,一下又一下地朝我叩首。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你作對,我不該……我從前不該招惹你,但這些人都是無辜的,陸大人,你救救他們!求你了!」
他的頭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地上,仿佛磕在了我的心上。
被血浸透的土糊在他衣袖,狼狽又悽慘。
我心如刀絞。
身後卻傳來一聲輕笑。
「你求他做什麼?這香不就是他弄的嗎?蘇雨遮,你不會以為他真的會在意你吧?」
我重重地閉上眼睛。
皇上終究還是將這件事情按在了我身上。
蘇雨遮身子一抖,他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皇上輕勾嘴唇,露出一個輕蔑的笑。
「陸庭雲自始至終都是我的人,蘇雨遮,你從未贏過朕。」
想開口解釋,可我無從說起,他也不會相信。
迷香到後面會渾身無力,那些年輕的弟子刀劍脫了手,不得反抗地被人屠戮,化作一堆肉塊屍骨,血腥味隨著火光越飄越遠。
曾叫囂要殺掉我的長老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目眦欲裂,他舉著劍衝過來,暗衛緊隨其後舉起屠刀。
那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離蘇雨遮最近的地方直直倒地,眼中滿是恨意。
「我就說……要殺……了他……」
老者咽下最後一口氣。
火光裡,又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我倒吸一口氣,而蘇雨遮使勁往前爬,揮舞著手臂。
「花花,別過來!別過來!」
花花身子一顫,一把刀從後而入,刺進她幼小的身體裡,刀子拔出,滾燙的鮮血灑在我和蘇雨遮的臉上。
生命落在地上,發出微不足道的聲響。
蘇雨遮身子一僵,嘶吼出聲。
「不!」
蘇雨遮爬過去,抱起花花。
花花竭力睜著眼睛,看向我。
「大哥哥……我一直……想再見你的……我想說……蘇哥哥喜……」
鮮血從她口中噴出,遮住了下面的字,蘇雨遮抖著手拂過她的眼皮,替她蓋上眼睛。
一滴淚落了下來。
然後是很多滴,很多滴。
落在被火燒焦的故土,落在我的心上。
他望向我,眼中空洞無一物。
「我錯了,是我錯了。」
「陸庭雲,我不該……」
10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皇上當胸踹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