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

我姐把車開離了本地，開往她所在的城市。

「你一進警局，大伯就找了爸媽，爸媽又來找我，叫我趕緊去警局……」

「保釋蔣春犲？」我插了句話。

「不是，是把你帶回醫院，不能讓你再和媒體瞎說話。」

我激動起來：

「然後呢？保釋蔣春犲出來之後，他們是不是還要我賠罪！」

我姐嘴角彎起諷刺的笑。

「哪能？市裡、縣裡還有好多地方的獎金，還沒發到爸媽手裡呢，他們怎麼會善罷甘休？

「他們和大伯說話都硬氣了，說什麼本地的知名企業家都找上門，也要給你一筆很高的獎金。

「勝楠，你姐夫一家都知道這些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們說爸媽了。」

怎麼說呢？

爸媽好似奴隸翻身做主。

卻是想著自己搖身一變成為地主，然後把我當作下一任可持續剝削的奴隸。

13

我到了我姐所在的城市，住進了事先租好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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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這次因蔣春犲又一次引起的熱度，我注冊了一個抖音號，在和我家相關的話題下掛了個直播預約，標題是貧困家庭是如何培養出高考狀元。

預約人數還真不少。

預約的人不但是話題關注者，還有些是關心高考的家長與師生等。

到了直播那天，我準時出現在直播間。

一開始，我盡量平靜地闡述了最近發生的事情，對公眾產生的諸多困擾，表示道歉。

接著，我就講起了「貧困家庭是如何培養出高考狀元的」。

「我下面說的要點會有點雜，但也請大家仔細聽：

「從小，我和我姐就被教導，我們是女孩，將來都是別人家的，父母是不能靠我們的。所以他們會更偏愛與寵溺我大伯的兒子，蔣春犲。

「所以，第一點你就要讓你的孩子從小心生低人一等的自卑恥辱感。

「我姐成績很好，她從前也是縣裡中學的優等生。可是她隻能讀到高中畢業，因為村裡人說女孩子上大學沒用，所以把大女兒大學的學費全貢獻給大伯家蓋新房！

「所以，第二點你就要讓你的孩子認清自己奴隸的身份，才能獲得鄉裡鄉親的認可！

「我姐進廠打工，把所有存款交到爸媽手裡，希望過年能夠看見家裡能煥然一新。可是過年的時候，煥然一新的是大伯家那棟三層的小洋樓。

「第三點你就讓你的孩子深刻體會到舍己為人的偉大思想！

「我姐不服，過年去過大伯家裡鬧，可是她一離開，爸媽就帶著她賺回來的錢給大伯家送去……所以，第四點你就讓你的孩子知道她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對家庭有絲毫的改變！」

我一直刻意不去看直播間的人數和彈幕。

可說到這一句的時候，我哽咽了一下。

無意瞟了一眼，直播間過萬了。

彈幕翻得比翻書都快，根本看不過來。

我苦笑一聲，繼續直播：

「我就是看到了我姐姐經歷的一切，才奮發圖強拼命讀書，立志一定要考出去！

可在最近，我又學到了第五點……」

我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外的我姐，她朝我辛酸又鼓勵地微微一笑。

「要學會難得糊塗。你的老婆、小孩都被你大哥一家輪番侮辱，肆意打罵，你也要對她們說出一家人血濃於水的至理名言。哪怕，是你自己被親大哥毆打入院了，也千萬不能指認自己的大哥。畢竟你隻是受一輩子的委屈與苦難，可你大侄子才是和你同氣連枝的親人，今後扶靈摔盆也唯有這個男丁！

「此上就是我總結的，我家是如何培養出我這樣一個要捐錢才能進祠堂的高考女狀元。實在不夠，就請全村人都加入對你生活的監督，一個女孩她從生下來就該備受指摘，因為她做什麼都是不配！

「最後，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自願放棄作為市高等狀元的一切獎勵與捐贈！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家秉持的傳統美德，那些錢會自動被父母上供到大伯家與堂哥手裡。

「我隻是女孩，所以我不配！」

……

直播完後，我顯得筋疲力盡。

我姐已經淚流滿面。

其實，她一直不是個很堅強的人，是環境造就她看似要強又霸道的行為處事。

14

我成為高考狀元這件事是個意外。

從很早之前，我就計劃在高考後要脫離自己的那個糟糕的原生家庭。

可命運齒輪的轉動，卻是從高考那天發下來的試卷，我填寫的每一題開始的。

如果我不是高考狀元，我根本不可能引起這樣的社會關注與網絡輿論。

並因此，對世人闡述這些年來，我與我姐身上發生的不公。

班主任和我打來電話，說教育局和 A 大的招生辦老師都看到了直播，他們很同情我的遭遇。

即便我說了自願放棄所有的獎金與捐贈，市裡、縣裡等等該我的獎金都會自動發放到我個人的銀行卡上。

A 大也破例給批給了我一筆不菲的獎學金。

我一直在說謝謝。

雖然我也有存款，也能賺錢。

可是 A 大未來四年的學習與生活，還是充滿了許多的未知數。

這些錢，才真正能夠奠定我在求學探索路上的底氣。

爸媽知道我直播的事情，怒不可遏。

瘋狂打我和我姐的電話，發了無數條微信轟炸。

他們說，撫養我們兩個女兒長大不容易，沒有打沒有罵，也沒有餓過肚子，還讓我們上了高中，我們怎麼可以忘恩負義？

我姐連著回了好幾條語音：

「我能上高中，是因為成績好，免除了學費，你們為了把我賣得更高彩禮才勉強讓我讀的！

「你們是不是還想我上網直播，給網友科普我們家是如何養女兒？等女兒成年拿到高中學歷提高彩禮規格，再把女兒介紹給大伯認識的某個大領導的唐氏兒子做老婆？

「我為什麼跑的？你們心裡沒點數？你們配當我的父母嗎？

「你們再不安分閉嘴，我讓你們死網上去！」

這些事情，我從來不知道。

難怪，我姐剛開始打工工資不高，也給我買臺老人機。

難怪，她總和我時刻保持聯系，又囑咐我一定要住宿，假期沒事也不要回家。

難怪，她一直堅持給我錢，讓我不要為物質擔憂……

原來如此。

那一瞬間，我對父母僅有的溫情和期望，真的一絲都不剩了。

他們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爸媽不敢再碰我姐的硬釘子，就敢來找我。

他們裝傻，我也樂意充愣。

「不是你們教我做人要誠實的嗎？

「爸媽說，『我隻是女兒，老了要堂哥養老』，這不對嗎？

「爸媽把錢都給了大伯後，村裡不是人人都誇我們家『兄友弟恭』嗎？

「我直播說的哪點是假的了？」

我媽不敢說話，大概是我平時偽裝得太過乖順，沒料到我還能這樣強詞奪理。

我爸直接奪過手機，大罵當初我們生下來，就該把我們都溺死！

我趁機掛斷了電話，順便拉黑了他們。

可是我姐沒有拉黑，爸媽也不敢騷擾她。

我問為什麼？

我姐冷笑道：「你真以為蔣春犲會給爸媽送終？」

哦，當然不會。

這麼淺薄的道理，人人都明白。

偏偏他們喜歡自欺欺人。

後來，村裡被市裡、縣裡點名批評。

他們再想開祠堂慶祝村裡出了高考狀元，以此招攬人心時，已經晚了。

我和我姐早就跑了。

村裡到最後也沒有把什麼獎金拿給爸媽。

我爸覺得他是高考狀元之父，說話肯定有分量。

他去討，又被人駁了回去，說他代表不了我。

我爸說，他是我爸，憑什麼代表不了我。

村裡人都笑話他，給了他又怎麼樣，最後他還不是給蔣春犲。

蔣春犲是高考狀元？

憑什麼替我享受村裡的獎勵？

多年前我爸拋出回旋鏢，正中他的眉心。

反正，我也不在乎。

男孩一生下來，就能記入族譜，祠堂的大門永遠為他們打開。

而女孩，除非獲得高考狀元這樣的榮耀，才有允許上族譜開祠堂的機會。

這是誰特批的低矮的榮耀？

我還需要感恩戴德？

我生而為人，獲得了自我突破的成就，就該驕傲自豪。

我就是我。

我是個人。

然後才是女人。

我的優秀更不需要這種陳舊又封建的秩序與規則來定義與認可。

「皇帝新衣」似的慈悲與施舍，大可不要！

15

九月，我進入了 A 大校園。

彼時，青春正好，充滿希望。

A 大是頂級學府，最不缺的就是天才精英，所以我在其中毫不顯眼。

即便那年夏天確實有段時間，我家的新聞霸佔過互聯網的輿論頭條，可在 A 大並不算是什麼新鮮偉大的事情。

我很快沉浸入高數的海洋裡，與數據庫顛鸞倒鳳，不知機器人圖形為何物～

16

大三那一年，老家又爆出一樁挺轟動的社會新聞。

新聞報道稱，一對知名企業家夫婦，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

明明是領養或者過繼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他們卻一直沒去辦。

因為，妻子一直想自己做試管來懷孕。

但在卵子的選擇上，又是哪哪都不放心，於是夫妻把目光放在貧困女大學生上。

覺得這樣的女生幹淨單純，還考上了不錯的學校，說明智商基因不錯。

可聯系的幾個女大學生，去了私人醫院檢查又因為不是處女或者其他身體原因，讓妻子厭惡。

妻子幹脆就把挑選標準再往下降，降到了考上名牌大學卻沒錢上的高中女生身上。

千挑萬選才選中了一名女孩，去體檢發現身體素質也不錯，而且是個處女。

本來就等著做手術，結果妻子意外發現丈夫和女孩搞上了。

丈夫說，反正要生孩子，讓女孩直接懷孕不一樣？

女孩也哭鬧起來，說自己是被迷奸的，自己要上大學不可能用懷孕來上位。

可妻子瘋起來，哪裡聽得進什麼話。

直接把女孩捅傷了。

丈夫也被劃拉了好幾刀，還能跑出家門求救。

就此，夫妻雙雙被捕。

這宗利誘女孩捐卵兼迷奸傷人的案子才得以告破。

我看了新聞報道的描述，心生蹊蹺，去搜了犯罪夫妻的相片。

果然是當初在我爸病房見到的那一對中年夫妻。

所謂的本地知名企業家找上門，要給一筆很高的獎金，原來藏著這樣的交易！

我心裡頭全是沉重的窒息感。

等把新聞鏈接轉發給我姐的微信。

我姐過了很久才回：【你也知道了。】

然後又反推給我一個老家某個官方公眾號發布的一條公告。

大伯進了小黑屋。

理由寫的是貪汙受賄，還有錢色交易等等。

聯想到當初蔣春犲在醫院說的那句：

「你信不信現在病床前端屎端尿的是你，可到頭來你爸媽把你賣了，還會拿錢來補貼我……」

所以，大伯在其中是起了穿針引線的作用？

爸媽還真打算我給賣了？

我姐發了條語言過來。

我的手有些顫抖地點開。

「勝楠，我原本不想讓你知道的，畢竟你都在 A 大了，畢業後估計也不會回來了。當時你高考完了，我心底就有種感覺，爸媽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的，因為你身上還有價值。

「可你成了高考狀元，我一時開心，就多一層僥幸。覺得你和我可能就不一樣了，就算你回來了，他們或許會多愛你一些，會有所顧慮，可是他們……姐姐也沒想到啊。」

我的聲音很冰冷也很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