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好讓一個十九歲的孩子餓著肚子替我看店。
「沒事,我做好了給你端下來。」
開火、燒水、下面,一連串動作做完,記憶慢慢湧來。
我不會做飯,但江觀青喜歡在家吃飯。
後來才知道,是不想和我在外面被人看見。
我為了討好他,學了很久才學會做飯。
現在一個人生活,一日三餐都要自己下廚,倒是多虧了當時鬼迷心竅的自己。
12
怕曾旭華吃不飽,我放了兩個煎蛋。
「吃吧。」
「謝謝。」
曾旭華神色不太自然。
我擺擺手。
「好吃嗎?」
他咽下一口,回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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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旭華話少,空氣安靜下來。
我倆都坐在煙臺後面,中間隔開半米。
但他身上的熱氣源源不斷傳遞過來。
曾旭華吃得快,一會就見了底。
「給我吧。」
我拿了碗要上去洗,門口風鈴響了。
是兩個年輕女生,一個黃頭發,一個紅頭發。
她們看起來和曾旭華差不多大,但打扮得故作成熟。
「喲,這不是曾哥嗎?」
黃發女生在門口拿了口香糖。
紅發女生眼神輕佻,
「還真是,混成這樣了?回去跟大家說說,多來照顧生意。」
她們爆發出尖銳的笑聲。
曾旭華冷冷看著,隻問了一句:
「要什麼?」
曾旭華沒有表情的臉是很唬人的,透著一股子狠勁。
女生悻悻道:
「來包利群。」
曾旭華一言不發,拿了煙出來。
女生拿了一張一百扔在煙臺上,
「微信掃碼吧。」
曾旭華衝二維碼抬下巴。
「隻有現金。」
兩個女生笑得傲慢,撕了口香糖放進嘴裡嚼。
「我有零錢能找。」
我攔住曾旭華要掏自己的口袋,從包裡拿出錢包。
「呵,姐,你這包是愛馬仕吧?」
黃發女生忽然變了語氣,眼睛放光看著我。
「開小賣部這麼賺錢?你找了個有錢幹爹吧?」
忽然像是被聚光燈照住,我感到難堪。
跟江觀青的那幾年,可不就是金絲雀。
「呃,來,錢給你。」
我把包放到煙臺下面。
「沒事就滾!」
曾旭華帶了語氣,兇巴巴的。
女生討了個沒趣。
兩人咋咋呼呼走遠,曾旭華神色淡淡,繼續看手機。
「你前女友?」
他抬頭,像看神經病一樣看我一眼。
「不是。」
哦。
又裝兇。
「那是你同學?」
他悶悶回答:
「嗯。」
13
小鎮上生活穩定重復。
傅晨放暑假回家,外地讀書的學生回來,鎮上多了很多年輕面孔。
曾旭華比我想象中靠譜。
他年輕,精力充沛,搬貨嘎嘎快。
有時候我不想下樓,他就一個人守一天。
我良心不安,主動要求管兩頓飯。
曾旭華拒絕了。
「我要回家給阿婆做飯。」
第一個月結束,我給他發了 3000 塊的工資。
「怎麼多了?」
曾旭華看到消息,沒點轉賬。
「你加班了。」
我對他笑,真心覺得他幹得比約定得多得多。
可惜小賣部並不是什麼掙大錢的地方。
曾旭華聳了聳鼻子。
「謝謝。」
我這才發現,好像從來沒聽他正兒八經叫過我一聲。
老板。
姐。
什麼都沒有。
我逗他:「叫聲姐姐聽聽。」
曾旭華點了收款,沒搭理我。
我:「……」
八月,我斥巨資給小賣部裝上了空調和電視。
附近的小孩把小賣部當成了據點,一瓶冰水能看一下午。
臨近飯點,到處傳來家長中氣十足的吼聲,叫自家孩子回去吃飯。
吃過晚飯,一群小蘿卜頭又咋咋呼呼在店裡集合。
有曾旭華在,小孩子們都安安靜靜看電視。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曾旭華家隔壁是個茶館,那天有幾個人吃了酒去打牌。
大概是走的時候亂扔了煙頭。
晚上,燃起大火。
整條街都燒得通亮。
曾旭華本來已經下班了,被我一個消息喊過來幫我修水管。
回去之後,曾旭華家變成了斷壁殘垣。
曾家奶奶沒逃出來。
我直到葬禮的最後一天才去了曾旭華家。
「我家就我一個人了。」
上香時,曾旭華跪在旁邊的孝布上輕輕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話。
香灰落在我手上,燙得我心口疼。
14
葬禮結束一個星期,曾旭華沒來上班。
我找到他家的時候,他在家門口的池塘釣魚。
背後的房子燒得漆黑,工人在忙碌。
池塘邊有個小土屋,看來曾旭華暫時住在那裡。
「曾旭華。」
我大聲叫他。
「你怎麼來了?」
曾旭華把帽子摘下來看我。
「對不起」三個字如鲠在喉。
我張了張嘴,說:「你怎麼沒來上班?」
水裡有動靜,曾旭華開始拉杆。
拉上來,隻有一團水草。
曾旭華把魚竿放在旁邊,我靜靜站著,等他開口。
「我不幹了。」
曾旭華嘴唇抿緊,好像剛才沒說話一樣。
我一愣。
「找到其他事了?」
他搖頭。
「還沒找,先去城裡,進廠,進 KTV,搬磚,或者端盤子,總有個事情做。」
「城裡,也挺不景氣的。」
我輕輕開口:
「你去考大學吧。」
曾旭華抬頭,瞳孔放大。
「什麼?」
我看著他,一字一頓重復:
「去考大學。」
「你不想讀大學嗎?讀了大學,你也許能做別的。」
曾旭華說:
「我考不上。」
「試試吧。」
我沒開口,當他說要自己進城謀生活時,我舍不得。
舍不得他去吃苦。
我想他好好的,如果要遠走,也應該是去好的地方。
15
曾旭華繼續在小賣部上班。
考大學的事,他沒放在心上。
他還和以前一樣,每天上班,下了班去打牌。
我先行動起來,買了一箱子書在店裡。
曾旭華搬貨的時候看見,搬去了倉庫。
他搬進去,我就給搬出來。
幾次之後,曾旭華裝沒看見。
秋高氣爽,蟬鳴在某個夜裡集體消失,取而代之是樹葉在秋風裡飄零打轉的窸窣聲。
我正在做晚飯,思索了一陣子。
終於下定決心,關火,給曾旭華打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在我以為馬上要自動掛斷的時候,終於被接起來。
「喂?」
那頭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曾旭華?」
我走到沙發上坐著。
「嗯。」
我從電話裡聽出他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或許是在家。
「嘎吱——」
木門推開又關上。
曾旭華到了外面,電話裡響起呼呼的風聲。
「有事?」
我回神,說:「你去考大學吧,我之前是老師,你要考大學,我可以幫你。」
曾旭華笑一聲,
「幫我什麼?幫我繳學費?」
我假裝聽不出來他的輕蔑,認真地說。
「幫你輔導作業。」
「你要是能考上,我可以資助你。」
曾旭華扔下一句話,掛斷了電話。
「你是我的誰?你真愛管闲事。」
我捏著手機,不服氣,再打過去。
接通後,我搶著開口,
「我不是你的誰,沒資格管你,但我願意幫你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個廢人,我不想看你這樣墮落下去。」
「你奶奶走了,你就天天打牌混日子是嗎?你想出去打工,不就是想掙錢嗎?你高中都沒畢業,怎麼掙錢?誰請你?光有一身力氣,也就夠在小賣部用用,讀大學雖然不是一定能掙大錢,但你不想為自己的未來拼一拼嗎?」
一股腦說完,我立刻掛斷。
深吸一口氣,我按耐下加速跳動的心髒。
完了。
我還真是挺愛管闲事。
曾旭華肯定連小賣部也不想來了。
16
沒想到,我買的書派上了用場。
第二天,曾旭華說,他要試試。
我大喜過望。
「好,我肯定幫你!」
我把平板借給他,上面買了很多網課。
小賣部的電視,再也沒開過。
「非得學英語嗎?」
曾旭華頭發長了些,對著英語題薅頭發。
「對。」
我板著臉。
「你得背單詞。」
「背不了。」
曾旭華靠在椅子上。
卷子上,一片紅叉,觸目驚心。
我發現他其他科目都學得很快,唯獨英語,一竅不通。
「背不了別學了。」
我有點生氣,講了一個小時的英語試題,我已經累得不行了。
曾旭華見我真生氣了,湊過來,討好地說:
「老師,我背,我背還不行嗎?」
「老師」兩個字被他講得曖昧。
「我算你哪門子老師。」
我推開曾旭華的腦門。
他又靠過來。
「怎麼不是老師,你不是給我講題呢嗎?」
我繼續端出老師的架子。
「把這些錯題改了,才能吃飯。」
曾旭華坐得板正。
「收到!」
吃飯時,我把手機點開英語播客公放。
聽完,曾旭華去洗碗,我幫他找今天晚上要背的單詞。
「我走了。」
曾旭華洗完碗從廚房出來。
我想起那個小土屋,說:
「要不,你住到店裡來吧。」
曾旭華穿鞋的動作頓住。
「什麼?」
「我說,你可以住這裡,小臥室一直空著,而且你家……」
曾旭華似笑非笑。
「孤男寡女,不好吧。」
我一陣耳熱。
「什麼,什麼孤男寡女,你就是一個小孩。」
「小孩?老子二十了。」
曾旭華久違露出痞氣,黑眸盯著我。
我正色:
「我說真的,你要全心全意讀書,需要一個好的學習環境。」
曾旭華不依不饒:
「你幾歲?」
「25。」
「不比我大多少。」
「對。」
他像賭氣似的補充。
「我吃的苦比你多,你一個包都是幾萬塊錢。」
我說:「是假的。」
曾旭華好像非要找到一些證據,證明我並不比他成熟。
「就你們這些年輕小女生買假包。」
我笑出聲,曾旭華耳朵赤紅。
17
深秋,曾旭華帶了一個小號的黑色行李箱搬到我家。
他拿出了十足的學習勁頭,我託傅晨聯系了市裡的私立學校,下學期開學曾旭華就可以去報到。
曾旭華的頭發越長越長,額頭的碎發長到了眉毛。
看起來比以前乖順許多。
「老師,能不能幫我剪頭發。」
我沒管他,拿了燒水壺燒水。
「自己剪。」
「我不會。」
「阿婆隻會剃平頭。」
曾旭華語氣帶著委屈。
我最受不了他這樣,隻能說:
「一會幫你。」
「好,我等著你。」
我忙活完,轉頭和他對視。
沙發很小,平時我一個人躺著玩手機綽綽有餘。
這次來了個大個子。
曾旭華吊兒郎當叉著腿坐,歪著腦袋衝我笑。
「現在能剪嗎?」
我戴上圍裙:「能。」
我沒幫人剪過頭發,下手時格外小心。
不知道曾旭華什麼時候洗完澡的,渾身清爽的薄荷香氣。
他穿著白色背心和大褲衩,健康膚色,手臂肌肉精瘦緊繃,線條勻稱而流暢。
或許是感受到我的謹慎,曾旭華說:
「老師,別怕,我什麼發型都能擔得住,這張臉頂著呢。」
我被他逗笑,在他肩頭拍了一下。
但心裡,的確少了很多負擔。
剪到前面時,我俯身,湊近,猝不及防撞進他的眼睛。
曾旭華的眼睛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