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赤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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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好讓一個十九歲的孩子餓著肚子替我看店。


「沒事,我做好了給你端下來。」


開火、燒水、下面,一連串動作做完,記憶慢慢湧來。


我不會做飯,但江觀青喜歡在家吃飯。


後來才知道,是不想和我在外面被人看見。


我為了討好他,學了很久才學會做飯。


現在一個人生活,一日三餐都要自己下廚,倒是多虧了當時鬼迷心竅的自己。


12


怕曾旭華吃不飽,我放了兩個煎蛋。


「吃吧。」


「謝謝。」


曾旭華神色不太自然。


我擺擺手。


「好吃嗎?」


他咽下一口,回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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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旭華話少,空氣安靜下來。


我倆都坐在煙臺後面,中間隔開半米。


但他身上的熱氣源源不斷傳遞過來。


曾旭華吃得快,一會就見了底。


「給我吧。」


我拿了碗要上去洗,門口風鈴響了。


是兩個年輕女生,一個黃頭發,一個紅頭發。


她們看起來和曾旭華差不多大,但打扮得故作成熟。


「喲,這不是曾哥嗎?」


黃發女生在門口拿了口香糖。


紅發女生眼神輕佻,


「還真是,混成這樣了?回去跟大家說說,多來照顧生意。」


她們爆發出尖銳的笑聲。


曾旭華冷冷看著,隻問了一句:


「要什麼?」


曾旭華沒有表情的臉是很唬人的,透著一股子狠勁。


女生悻悻道:


「來包利群。」


曾旭華一言不發,拿了煙出來。


女生拿了一張一百扔在煙臺上,


「微信掃碼吧。」


曾旭華衝二維碼抬下巴。


「隻有現金。」


兩個女生笑得傲慢,撕了口香糖放進嘴裡嚼。


「我有零錢能找。」


我攔住曾旭華要掏自己的口袋,從包裡拿出錢包。


「呵,姐,你這包是愛馬仕吧?」


黃發女生忽然變了語氣,眼睛放光看著我。


「開小賣部這麼賺錢?你找了個有錢幹爹吧?」


忽然像是被聚光燈照住,我感到難堪。


跟江觀青的那幾年,可不就是金絲雀。


「呃,來,錢給你。」


我把包放到煙臺下面。


「沒事就滾!」


曾旭華帶了語氣,兇巴巴的。


女生討了個沒趣。


兩人咋咋呼呼走遠,曾旭華神色淡淡,繼續看手機。


「你前女友?」


他抬頭,像看神經病一樣看我一眼。


「不是。」


哦。


又裝兇。


「那是你同學?」


他悶悶回答:


「嗯。」


13


小鎮上生活穩定重復。


傅晨放暑假回家,外地讀書的學生回來,鎮上多了很多年輕面孔。


曾旭華比我想象中靠譜。


他年輕,精力充沛,搬貨嘎嘎快。


有時候我不想下樓,他就一個人守一天。


我良心不安,主動要求管兩頓飯。


曾旭華拒絕了。


「我要回家給阿婆做飯。」


第一個月結束,我給他發了 3000 塊的工資。


「怎麼多了?」


曾旭華看到消息,沒點轉賬。


「你加班了。」


我對他笑,真心覺得他幹得比約定得多得多。


可惜小賣部並不是什麼掙大錢的地方。


曾旭華聳了聳鼻子。


「謝謝。」


我這才發現,好像從來沒聽他正兒八經叫過我一聲。


老板。


姐。


什麼都沒有。


我逗他:「叫聲姐姐聽聽。」


曾旭華點了收款,沒搭理我。


我:「……」


八月,我斥巨資給小賣部裝上了空調和電視。


附近的小孩把小賣部當成了據點,一瓶冰水能看一下午。


臨近飯點,到處傳來家長中氣十足的吼聲,叫自家孩子回去吃飯。


吃過晚飯,一群小蘿卜頭又咋咋呼呼在店裡集合。


有曾旭華在,小孩子們都安安靜靜看電視。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曾旭華家隔壁是個茶館,那天有幾個人吃了酒去打牌。


大概是走的時候亂扔了煙頭。


晚上,燃起大火。


整條街都燒得通亮。


曾旭華本來已經下班了,被我一個消息喊過來幫我修水管。


回去之後,曾旭華家變成了斷壁殘垣。


曾家奶奶沒逃出來。


我直到葬禮的最後一天才去了曾旭華家。


「我家就我一個人了。」


上香時,曾旭華跪在旁邊的孝布上輕輕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話。


香灰落在我手上,燙得我心口疼。


14


葬禮結束一個星期,曾旭華沒來上班。


我找到他家的時候,他在家門口的池塘釣魚。


背後的房子燒得漆黑,工人在忙碌。


池塘邊有個小土屋,看來曾旭華暫時住在那裡。


「曾旭華。」


我大聲叫他。


「你怎麼來了?」


曾旭華把帽子摘下來看我。


「對不起」三個字如鲠在喉。


我張了張嘴,說:「你怎麼沒來上班?」


水裡有動靜,曾旭華開始拉杆。


拉上來,隻有一團水草。


曾旭華把魚竿放在旁邊,我靜靜站著,等他開口。


「我不幹了。」


曾旭華嘴唇抿緊,好像剛才沒說話一樣。


我一愣。


「找到其他事了?」


他搖頭。


「還沒找,先去城裡,進廠,進 KTV,搬磚,或者端盤子,總有個事情做。」


「城裡,也挺不景氣的。」


我輕輕開口:


「你去考大學吧。」


曾旭華抬頭,瞳孔放大。


「什麼?」


我看著他,一字一頓重復:


「去考大學。」


「你不想讀大學嗎?讀了大學,你也許能做別的。」


曾旭華說:


「我考不上。」


「試試吧。」


我沒開口,當他說要自己進城謀生活時,我舍不得。


舍不得他去吃苦。


我想他好好的,如果要遠走,也應該是去好的地方。


15


曾旭華繼續在小賣部上班。


考大學的事,他沒放在心上。


他還和以前一樣,每天上班,下了班去打牌。


我先行動起來,買了一箱子書在店裡。


曾旭華搬貨的時候看見,搬去了倉庫。


他搬進去,我就給搬出來。


幾次之後,曾旭華裝沒看見。


秋高氣爽,蟬鳴在某個夜裡集體消失,取而代之是樹葉在秋風裡飄零打轉的窸窣聲。


我正在做晚飯,思索了一陣子。


終於下定決心,關火,給曾旭華打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在我以為馬上要自動掛斷的時候,終於被接起來。


「喂?」


那頭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曾旭華?」


我走到沙發上坐著。


「嗯。」


我從電話裡聽出他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或許是在家。


「嘎吱——」


木門推開又關上。


曾旭華到了外面,電話裡響起呼呼的風聲。


「有事?」


我回神,說:「你去考大學吧,我之前是老師,你要考大學,我可以幫你。」


曾旭華笑一聲,


「幫我什麼?幫我繳學費?」


我假裝聽不出來他的輕蔑,認真地說。


「幫你輔導作業。」


「你要是能考上,我可以資助你。」


曾旭華扔下一句話,掛斷了電話。


「你是我的誰?你真愛管闲事。」


我捏著手機,不服氣,再打過去。


接通後,我搶著開口,


「我不是你的誰,沒資格管你,但我願意幫你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個廢人,我不想看你這樣墮落下去。」


「你奶奶走了,你就天天打牌混日子是嗎?你想出去打工,不就是想掙錢嗎?你高中都沒畢業,怎麼掙錢?誰請你?光有一身力氣,也就夠在小賣部用用,讀大學雖然不是一定能掙大錢,但你不想為自己的未來拼一拼嗎?」


一股腦說完,我立刻掛斷。


深吸一口氣,我按耐下加速跳動的心髒。


完了。


我還真是挺愛管闲事。


曾旭華肯定連小賣部也不想來了。


16


沒想到,我買的書派上了用場。


第二天,曾旭華說,他要試試。


我大喜過望。


「好,我肯定幫你!」


我把平板借給他,上面買了很多網課。


小賣部的電視,再也沒開過。


「非得學英語嗎?」


曾旭華頭發長了些,對著英語題薅頭發。


「對。」


我板著臉。


「你得背單詞。」


「背不了。」


曾旭華靠在椅子上。


卷子上,一片紅叉,觸目驚心。


我發現他其他科目都學得很快,唯獨英語,一竅不通。


「背不了別學了。」


我有點生氣,講了一個小時的英語試題,我已經累得不行了。


曾旭華見我真生氣了,湊過來,討好地說:


「老師,我背,我背還不行嗎?」


「老師」兩個字被他講得曖昧。


「我算你哪門子老師。」


我推開曾旭華的腦門。


他又靠過來。


「怎麼不是老師,你不是給我講題呢嗎?」


我繼續端出老師的架子。


「把這些錯題改了,才能吃飯。」


曾旭華坐得板正。


「收到!」


吃飯時,我把手機點開英語播客公放。


聽完,曾旭華去洗碗,我幫他找今天晚上要背的單詞。


「我走了。」


曾旭華洗完碗從廚房出來。


我想起那個小土屋,說:


「要不,你住到店裡來吧。」


曾旭華穿鞋的動作頓住。


「什麼?」


「我說,你可以住這裡,小臥室一直空著,而且你家……」


曾旭華似笑非笑。


「孤男寡女,不好吧。」


我一陣耳熱。


「什麼,什麼孤男寡女,你就是一個小孩。」


「小孩?老子二十了。」


曾旭華久違露出痞氣,黑眸盯著我。


我正色:


「我說真的,你要全心全意讀書,需要一個好的學習環境。」


曾旭華不依不饒:


「你幾歲?」


「25。」


「不比我大多少。」


「對。」


他像賭氣似的補充。


「我吃的苦比你多,你一個包都是幾萬塊錢。」


我說:「是假的。」


曾旭華好像非要找到一些證據,證明我並不比他成熟。


「就你們這些年輕小女生買假包。」


我笑出聲,曾旭華耳朵赤紅。


17


深秋,曾旭華帶了一個小號的黑色行李箱搬到我家。


他拿出了十足的學習勁頭,我託傅晨聯系了市裡的私立學校,下學期開學曾旭華就可以去報到。


曾旭華的頭發越長越長,額頭的碎發長到了眉毛。


看起來比以前乖順許多。


「老師,能不能幫我剪頭發。」


我沒管他,拿了燒水壺燒水。


「自己剪。」


「我不會。」


「阿婆隻會剃平頭。」


曾旭華語氣帶著委屈。


我最受不了他這樣,隻能說:


「一會幫你。」


「好,我等著你。」


我忙活完,轉頭和他對視。


沙發很小,平時我一個人躺著玩手機綽綽有餘。


這次來了個大個子。


曾旭華吊兒郎當叉著腿坐,歪著腦袋衝我笑。


「現在能剪嗎?」


我戴上圍裙:「能。」


我沒幫人剪過頭發,下手時格外小心。


不知道曾旭華什麼時候洗完澡的,渾身清爽的薄荷香氣。


他穿著白色背心和大褲衩,健康膚色,手臂肌肉精瘦緊繃,線條勻稱而流暢。


或許是感受到我的謹慎,曾旭華說:


「老師,別怕,我什麼發型都能擔得住,這張臉頂著呢。」


我被他逗笑,在他肩頭拍了一下。


但心裡,的確少了很多負擔。


剪到前面時,我俯身,湊近,猝不及防撞進他的眼睛。


曾旭華的眼睛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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