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是我無望人生裡不多的溫暖了。
可有件事我不明白。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
趙靜之的修為我不清楚,但即便有傷在身,能與孤光君對峙而神色如常,就說明他的境界絕不會低於對方。
更何況,他在劍宗時候,是太華劍仙的首徒。
叛出劍宗後,又掌控著龍妝憐留下來的暗淵。
無論是境界天賦,還是身份地位,趙靜之這個人,在修真界也是能夠拿得出手的,為何會喜歡我呢?
我是那麼質疑的,也是那麼發問的:「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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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琅天裡,秋雨如珠,菩提樹下,陌路談禪。」趙靜之緩緩答道。
我手裡的酒壺掉落,從屋脊高處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瓷片碎裂聲,失聲道:「是你?」
「是我,」趙靜之彎起眉眼,衝著我笑,「阿蘿,我尋了你好久好久。」
在我震驚的目光中,他俊秀面容上的笑意比起月光還要皎潔明淨。
「你當年親口說同我有過婚約,怎麼一轉頭,就把我忘了呢?」
似是抱怨,又似是嗔怪。
18
仙山歲月漫長,修士又老得慢些,闲暇時光便格外多。
年少時除了練功,也沒少讀些行俠仗義,浪跡江湖的話本子。
因此下山歷練時,常做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
現在回想起那時候的行徑,覺得確實挺蠢的,畢竟劍下救過那麼多人,卻在滅門之禍裡救不了自己,又有什麼意義。
但少年人初出山門,一捧熱血總無處揮灑。
意氣輕狂嘛,誰都會犯這種錯誤的。
環琅天裡正值深秋,紅葉遍地,殷殷如血。
我剛剛S完一隻妖獸,天空卻電閃雷鳴,不一會兒,暴雨像開閘的天河一樣砸了下來。
修士自是不懼暴雨和些微寒氣,但這樣的天氣,妖獸紛紛躲了起來,不好尋覓。
耳邊除了風嘯雨注,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我隻得無奈收劍,想要尋一處還算熟悉幹燥的地方避雨。
想來想去,最後還是去了環琅天外圍的明鏡臺旁。
環琅天外圍森林處有個湖泊,湖沼左側長著一棵巨大的菩提樹,樹身寬若城牆,枝葉濃綠,好似碧雲。
明鏡臺就在這棵菩提樹冠最頂上,是禪宗的前輩們為了方便修士們進環琅天歷練時補給修習,特意建造的。
我頂著暴雨,飛快掠到了菩提樹下,正想上明鏡臺去,卻在樹底下的汙泥裡,發現了一個人。
那人的衣裳髒得幾乎看不清楚原本的顏色,臉上染了厚厚的塵泥,身上血腥味很重。
我以為他被妖獸所傷,逃到菩提樹下是想上明鏡臺求救。
那時年少,有幾分濫好心在身上,便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枚療傷丹藥,想要喂給他吃下。
剛湊近他,嘶啞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我身上髒,別碰。」
我怔住,隻好將療傷丹藥放在了他黑黢黢的手心。
對方吞下丹藥,粗重的喘息聲稍微平復了一些:「為什麼要救我?」
「救人的事情,哪有為什麼?不想看到你S在我面前不行嗎?」
年輕時我性子急,嘴裡連珠炮似的反問對方。
對方冷笑一聲,不再答話。?
我皺眉,剛要詢問他什麼情況,湖的另一邊就出現了一群劍宗外門服飾的弟子。
這些人個個表情警惕,手握佩劍,似乎在冒雨搜索著什麼。
「來找你的?」我問。
對方攤在泥水裡,手指不自覺地握緊。
那便是了。
劍宗是合歡宗的大主顧,但我不喜歡這些弟子看師父和我的眼神,因而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把眼前的人藏起來。
可為首的那個劍宗弟子,已經將銳利的目光投了過來。
我情急之下,道了聲得罪,扯下外衣,露出抹圓潤的肩頭,將臉頰貼近眼前這個落魄修士,做出了個錯位的親吻動作。
那段時間師父接了劍宗好幾位長老的靈石,我跟著師父出入劍宗,劍宗弟子們認識我的不算少數。
隔著朦朧的雨幕,見我在菩提樹下衣衫半褪,他們先是驚訝,然後開始起哄。
為首的那個弟子更是松了口氣,笑著衝我問道:「幕天席地的就做這種事情?那麼迫不及待?」
「他被妖獸咬傷,急需療愈,我不得已,各位劍宗師兄就行行好,裝作沒看到吧。」
身在合歡宗,如何不習慣被人這樣調笑呢。
反正無論他們怎麼說,我自己是清白的就好。
於是我揚起一抹嫵媚笑容,打發走了劍宗的弟子。
畢竟是名門正派,也抹不下面子留在菩提樹下直勾勾地看這種事情,那群劍宗的弟子很快走了。
見四下無人,我旋即提氣輕身,把眼前的落魄修士弄到了菩提樹枝幹處的一處露臺上。
自始至終,那人都一言不發。
到了露臺上,我試圖檢查他的傷勢,手腕剛剛伸過去,就被他一把攥住了。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顯然身上傷勢不輕。
「沒必要如此,我早該S了。」
修道本就是與天地爭奪一線生機,我雖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麼,卻下意識地不喜歡他如此喪氣,就信口說道:「沒有人是活該要S的。」
那人沉默許久,聲音很輕很輕:「我敬愛的人背叛了我,把我當傻子哄得團團轉。」
「那他就不配被你敬愛。」我斬釘截鐵地說。
「迫於形勢,愛我的人都被我親手S了。」那人似是被我的語氣蠱惑,又輕輕開口。
「愛是絕對的包容和原諒,他們若是愛你,定不會責怪於你。」我繼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我在宗門內犯了錯誤,師父和小師妹,向來是連一句重話都沒有的。
那人不言不語。
若不是他還有氣息在,和屍體沒有區別。
「從前隻要揮劍,一切艱難就都不攻自破。可現在淪落到如此境地,我完全不知道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呦,我是撿到了哪個門派的落魄天驕嗎。
向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說出內心的軟弱,可見這個人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言,什麼都沒有了。
好可憐。
「活下去的意義不要開口問人,要問你自己的本心。」
我想起從前湊熱鬧時,聽禪宗的大師講的經,繼續對他說了下去。
「世俗如刀,人海如霾,卻始終掩蓋不住心月同光。
「若能照見本心,自得湛然清淨,猶如滿月,光遍虛空,去處與來處,無所分別。」
那人滿面髒汙,卻大為震撼,剛想要強撐著開口,那群已經散去的劍宗弟子竟又去而復返。
為首的那個弟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手指重新握上了劍柄:「秦蘿,我突然想起,紅鸞君曾對劍宗的長老們說過,你不是做鼎爐的。」
壞了。
這些人真是難對付。
我暗罵一聲,轉過身去,把渾身塵泥的人擋住。
然後掐著嗓子,嬌滴滴地開口:「他不是客人,客人都在師父那裡。」
「那他是?」劍宗弟子彼此對視一眼,追問道。
「是與我已訂下婚約的未來夫君。」我眨了眨眼睛,溫柔小意地笑。
人群中傳來一聲嗤笑:「娶合歡宗的女弟子,是生怕自己帽子戴得不夠多嗎?」
為首的劍宗弟子輕咳了一聲,制止住了那聲嗤笑:「少說兩句,我們走。」
這種話聽得多了,有時候也會想。
世人眼裡,女人不陪男人睡覺,便是幹淨的。
一旦陪了男人睡覺,就由幹淨轉為汙濁。
那麼,髒的是女人,還是男人呢?
我臉上笑容不變,目送著嬉笑的劍宗弟子們離去。
可再轉頭時,地上那個落魄修士也已經不見蹤影,唯有明鏡臺平滑如鏡的地面上,泥水被瓢潑似的雨水衝刷走,不一會兒,就幹幹淨淨。
原來那聽我談禪的落魄修士,竟是叛出劍宗時身受重傷瀕臨S亡的趙靜之。
然而經年過去,物是人非。
趙靜之變成了暗淵的主人,繼承了母親龍妝憐的位置。
我身懷三江四海也衝洗不掉的仇恨,也繼承了師父紅鸞君鼎爐的命運。
「叛門一戰,我全身上下經脈都近乎全斷,養傷養了二十多年,才好了四成。有行動能力之後,我命令暗淵的妖獸們想辦法打聽你的下落,」趙靜之微微嘆氣,「那日趕去合歡宗,本想著和紅鸞君向你提親的。」
見我不說話,趙靜之輕輕地問。
「阿蘿,我想娶你。」
晚了。
我麻木著一張臉想。
人人都說苦海無涯,回身是岸。
可若是,回不了身呢?
「為了復仇,我選擇了做一個鼎爐。」我的聲音很銳利,言下之意也很簡單。
決定娶我,並不是明智之舉。
你所要面對的東西,有可能要比你想象中的還多得多。
趙靜之毫不在意:「既然我的妹妹和母親都曾經是鼎爐,那麼我的妻子為什麼不可以是呢?阿蘿,我想娶你。」
如劍宗弟子所說,全修真界沒有一個人會想娶一個鼎爐。
我在修真界混了那麼多年,心裡對這個世界的德行一清二楚。
凡間的百姓認為男尊女卑,修仙界的上位修行者也是那麼想的。
不隻我,不隻被認為是伺候男人的師父紅鸞君。
甚至以郭照的身份地位,太華劍仙不照樣把她當附庸和花瓶看待?
我若真是嫁了趙靜之,就不代表我秦蘿自己,而是代表著「夫君的面子」,因此劍宗弟子多年前的那句破鞋,與其說是在罵我失貞,實際上是在侮辱趙靜之。
世不可避,如魚之在水。
不是我們扯兩句「貞潔不在女子的羅裙下」之類的片湯話,輿論和規則就能輕饒我們的。
荒謬卻又現實。
可趙靜之鄭重其事地用態度表明了。
他是例外的那個。
「那,」我猶豫了下,同樣鄭重其事地開口,「我答應你。」
19
準備成婚前,我有了個新發現。
小師妹鬱孤樓的房間深處架子上,放著件織金鏤花的奢侈嫁衣。
嫁衣已經制作完畢,上面繡著格外精細的紅色山茶,花瓣與枝蔓間的繡線摻雜著細細金絲,陽光下潋滟閃耀,光華攝人。
旁邊還掛著師父紅鸞君曾送我的銀色璎珞。
還以為這件璎珞在合歡宗滅門時就已經丟失不見,原來是鬱孤樓撿到了。
另一件男式婚服也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衣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