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姑娘還真是,各個男人都討好得當。
芍藥姐姐總說這樣的人萬人騎低賤,我卻越來越覺著牡丹姑娘並無錯處。
我等了整整三月,為著周二公子的那句話,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贖出我家姑娘的決心。
他每每來時,總說家中老母不允,他也是萬般為難。
他那些為難的話語,我隔著門聽著,都跟著心痛。
隻覺得這樣的男兒好生不容易,喜歡一個姑娘還要被老母阻攔。
也覺得他萬般真心,就算老母不允,也舍得在牡丹姑娘身上花費心思和銀錢。
整整三月,他都沒曾拗過他那老母一次。
他對牡丹發誓,等他當家做主,定要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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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連一開始篤定他真心的我,都不信他的性子能讓他當家做主了。
對上他的萬種諾言,牡丹姑娘次次嘴上抹蜜,贊他非是一般男兒,定叫他舍出五十兩紋銀才作罷。
她道:「銀子可比空口誓言管用得多。」
5
年關剛過,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周二公子娶了妻,二是清風樓裡來了位書生。
周二公子娶妻後,再不踏入青樓,隻因新妻對他管教頗嚴,他畏懼如斯。
我講給牡丹聽時,牡丹嘆息一聲:「倒是可惜了那些白花花的銀子。」
可她也隻嘆息一聲,便又瞧上了新的主顧了。
至於那書生,卻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清風樓一向不歡迎窮苦書生的,可耐不住那書生一身才華。
他揮筆為身為花魁的芍藥寫了一首詩,就讓許多隻守著春紅樓的才人文人轉頭來到了清風樓,隻為一睹那詩中人的巧笑嫣兮。
百兩紋銀入賬,媽媽面上說盡了收留書生的千難萬難,但心裡是樂開了花的。
媽媽和書生籤字畫押,媽媽供著書生科考前的一應用度,書生則每月要為清風樓的姑娘們寫詩贊頌。
柳書生才華橫溢,貌似潘安,舉手投足間盡是景色。
惹得樓內不少姑娘春心暗動。
我也瞧著他好看,像是從書裡走出來的人物。
若是能將終身託付給他,定是件妙事。
我也戴上面紗,學著姑娘們,拿著一方紙,湊到他眼前,捏著嗓子,求他寫詩題字。
柳生抬眼看我,發出疑問:「這位姑娘,怎麼日日戴著面紗?」
我愣神片刻,慌亂答道:「因我面上有一道胎記。」
說著,我揭開了面上的面紗。
我迅速低下頭去,生怕被他嫌棄。
曾有客人見我真容,嚇得大罵,說我這樣的人不該見人。
柳生聲音溫柔:「姑娘莫怕,胎記是天生有之,許是神明眷顧,親了你一口,卻不想你皮膚嬌嫩,落了疤痕。」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我。
心下一暖,面上一紅。
「公子竟不嫌棄我面上紅斑。」
「為何嫌棄,小生曾見有人面上添妝彩繪,姑娘若將這紅痕看作梅花成簇,未必不是個美人。」
我眼中一喜:「多謝公子提點。」
我回到房中,拿起筆來,對著鏡子細細斟酌,幻想著落筆後自己也能像姑娘們一樣的人見人喜。
可我不會作畫,我放下筆來,去尋牡丹為我添妝。
未等我說完,牡丹就已怒氣衝衝。
她大吼:「你面上胎記本是護你,清風樓中,美貌本是最大的罪過。」
我吼了回去:「可是姑娘你也是憑著美貌得了媽媽喜歡,為什麼你可以我不可以,我雖不如你厲害,可也定會有恩客喜歡我的。」
牡丹聲音忽然柔了下來,她上前摸著我的頭:「小妹妹,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以色事人……」
「虛偽!」
我跑出房去,去同芍藥姐姐說我的委屈。
芍藥姐姐替我罵著:「她要是不在意美貌,直接拿利器把臉劃了去,裝什麼東西!」
我以為見到了知音,哭著問:「芍藥姐姐,你說我若修了這胎記,是不是也能接客了。」
「說的什麼葷話,你接什麼客!好好灑掃你的屋子,伺候牡丹也就是了。」
前一刻還知心的芍藥姐姐火氣衝天。
我被嚇得哭了出來,隻覺得他們心裡都小氣。
我跑著去見柳書生。
卻見到芍藥和牡丹先一步趕到,把柳書生好生一通訓斥。
柳書生低頭不停地道歉,直說自己不是女子,沒能體諒女子的苦楚,還望牡丹和芍藥見諒。
柳書生抬頭看到躲在柱子後的我,對我歉意一笑。
他一字一頓:「小六姑娘確實不適合添妝繪彩……」
我的心涼透了,放下了想要梳妝打扮接客的心思。
我的心涼了,芍藥和牡丹的心卻活了。
芍藥日日追著柳書生,同他談古論今,同他賞詩吟曲。
而牡丹則擠在姑娘堆裡,嚷著要柳書生也為她寫幾首詩。
芍藥抱著琴樂,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牡丹抱著手中的詩笑:「有這幾首詩,我也可算名揚京城了。」
漸漸地,我也瞧出來了。
芍藥和柳書生互相的眼裡,是男女之間獨有的情愫。
至於牡丹,她倒真是隻為了要幾首詩罷了。
6
科考將至,柳書生拜別了媽媽。
姑娘們都去送他,祝他一舉中第。
芍藥姐姐偷偷拿給他百兩紋銀、一盒珠寶資助。
當夜就被媽媽發現,賞了好多板子。
我奉命去給芍藥上藥,她臀背傷痕累累,卻緊握著手裡的詩。
我心裡記恨著她不準我梳洗裝扮的事兒,一言不發地給她上好了藥,不說一句安慰的話,全當對她的報復。
臨走前,我替她蓋好了被子,輕輕關上了房門。
之後的日子芍藥接客時興致淡淡,好多老恩客都被她惹得興致全無。
牡丹姐姐一如往常,雖是攬到了不少芍藥曾經的恩客,卻也有些恩客自掃了一次興之後就不來了。
我心裡大罵那些男人都是狗東西,隻想著在女人身上尋快活!
牡丹一邊說那些男人都不算人,一邊說芍藥是個傻子。
「為了一個男子,下了自己全部的賭注,真是蠢得可以。」
眼見著媽媽的臉一日比一日黑,牡丹前去勸她看得遠些。
「你要好好想想,若是他不得中你該如何,若是他得中之後悔了當日諾言,你又該如何?偏要一棵樹上吊S自己不成嗎?」
芍藥姐姐沒有好氣地罵:「你這樣隻知道討男人歡心的人,豈會懂我和柳郎的情意?」
牡丹見勸不動也就帶我出了屋。
我還想再勸勸,牡丹卻拉走了我。
「這種時候,天王老子來了怕也勸不動。」
「若你勸多了,她反倒還記恨你。」
我點點頭,跟她出了屋去。
媽媽派了一個又一個姐姐去勸她,誰也勸不動她。
媽媽索性不勸了,直接來全硬的,將芍藥關了起來,還不準人看她。
我心下不忿:「媽媽也是個沒心的,芍藥姐姐給她賺了那麼多錢,如今連吃食都克扣了她的。」
牡丹輕嗅著新摘的花:「指望別人有心,倒不如指望自己有用。」
我拿出自己藏著的饅頭,悄悄送給被媽媽關起來的芍藥。
卻也碰見了牡丹拿著她「吃不完」的吃食,悄悄遞了進去。
牡丹對上我時,輕輕一笑。
柳書生得中了狀元郎的消息傳到了清風樓,我隔著屋子也聽到了芍藥姐姐高興地彈曲兒的聲音。
清風樓再傳入消息時,卻是柳書生另娶他人。
娶的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高門大戶,風光無限。
媽媽推門勸芍藥:「他是聖上欽點的狀元郎,怎會瞧上你這半點朱唇萬人嘗。」
當日,芍藥口吐鮮血,重病不起。
牡丹端著藥勸她:「你如今應是能聽得進話了,若是有心,倒不如重新振作起來,趁著年輕,還能再風光幾年。」
芍藥姐姐搖頭:「再風光幾年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萬人嫌棄,怕是連一方像樣的棺木也沒有。」
我道:「芍藥姐姐,萬一後面就遇到真想娶你的人了呢!」
她還是搖頭:「哪有那麼多萬一,來這裡的男人,能有什麼好東西?」
芍藥喝了藥之後,又吐了。
牡丹淡定地收拾好被她吐了的地面,走出芍藥屋時,我瞥見她眼角帶著和我一樣的淚痕。
7
清風樓不能沒有頭牌,不能少了花魁。
芍藥徹底病了後,牡丹順理成章地成了清風樓的頭牌。
媽媽S了心,斷了芍藥的好藥,隻拿著傷身的藥吊著命。
芍藥美貌還在,貴公子不願買她一夜,卻也被平時瞧不到她的男人們看到了機會。
一兩紋銀,就能和曾經的花魁共度春風,媽媽忙著賺銀子,根本不顧芍藥的身子。
我哭了又哭,可也隻能哭了再哭。
「如果我長得好,或是會隱去這胎記,許就能為芍藥姐姐分擔一些了。」
牡丹給我遞了一方又一方擦淚的帕子,不言不語,等帕子都幹了,我又想哭了。
等我哭累了,牡丹抱住我:「小六是最好的姑娘,不哭了。不用自責,若是你真去接客,才是毀了你芍藥姐姐的一番心思。」
我早就懂了芍藥和牡丹當日是為我好。
可我卻不能為他們做什麼。
牡丹說,我保全好自己,便是對芍藥最好的安慰。
芍藥徹底病倒了,她還沾上了花柳病,媽媽嚇得隻想把她趕出樓去叫她自生自滅。
我撲在芍藥身上:「媽媽,不要趕走芍藥姐姐。」
媽媽命龜奴將我推開:「不趕走她,難不成讓她S在這裡,晦氣我的清風樓?」
牡丹在一窩蜂瑟瑟發抖圍觀的姑娘中站了出來:「媽媽,把她送回家吧,也算落葉歸根。」
「不過一些路費外加一方棺木,費不得幾兩銀子,我一夜就給媽媽賺回來了。」
媽媽示意龜奴繼續抬人:「為了一個廢人花銀子不值當。」
牡丹聲音罕見的硬氣:「媽媽若是不允,我今夜少不得要惹惱客人,今日客人尊貴,隻會讓媽媽損失更多。隻這一次,還請媽媽看在女兒日夜辛勞的份兒上,饒了這幾兩銀子。」
媽媽臉青一陣白一陣,到底把氣咽了下去。
她揮手讓龜奴下去,留下一句「下不為例」。
芍藥勉強坐起身,對牡丹說:「你威脅老鸨,今日因貴客能躲過責怪,日後你可要遭罪了。」
牡丹道:「就憑你能為了小六,去罵那書生,也是值得的。若無世俗觀念燻陶,你偏厭惡我這樣的人,說不定,我們也能成為朋友。」
芍藥點頭,她咳出一口血來:「是啊,我不該厭你,該恨那些可惡的男人。對不起啊……」
夜裡,牡丹的屋子被敲響了數次,是姑娘們拿著幾兩銀錢偷遞給她,說是也想出一出力,全當謝了芍藥多年的照顧。
芍藥姐姐走了,我和牡丹一起送走了她。
清風樓裡一下空了,那個叫我小六,說我可愛、討喜,像她妹妹的芍藥走了 。
牡丹當了花魁後,貴客不斷,比當年的芍藥更紅。
她春宵一刻值千金,甚至比過了春紅樓的頭牌姑娘。
媽媽開心之下,對於牡丹偷拿恩客銀子的行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像她對曾經的花魁芍藥一樣。
反正等花敗之時,這些銀子還是她的。
可牡丹不一樣,她把銀子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