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時候吃了沈憐珠的書一樣,那些東西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但比起沈憐珠的《女誡》、《女訓》,顧銜殊這本《千字文》味道要好上不少。
「先生不讓我學,是覺得那兩本書不好嗎?」
顧銜殊抬起眼眸,
「沈姑娘覺得呢?」
比起沈憐珠,我在相府的日子不知道要好過多少。
我不用學那些繁瑣的女紅,也不會動不動就被罰抄書。
隻要吃了睡,睡了泡澡,泡完澡繼續吃。
可沈憐珠不一樣,她被姨娘管教著,食不言寢不語,就連走路的儀態,腳抬起的弧度都被管得極為嚴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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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被皇帝賜婚太子後,我曾撞見姨娘在小院裡用藤條抽打她。
「我讓你吃!我讓你吃!」
「皇後的百花宴,我千辛萬苦把你送進去。你倒好,把自己吃胖了,入不了皇後的法眼,讓那個沈驚蟄佔了便宜,成了未來的太子妃!」
沈憐珠跪在地上,手緊攥成拳,
「阿娘,長姐是嫡女,這太子妃之位就算不是長姐,也不會落到我頭上。」
姨娘臉色陰沉,
「你這是在怪為娘隻能嫁給相國做妾,讓你當庶女了?」
……
什麼嫡嫡庶庶的,我聽著一知半解,卻也知道這不是個好東西。
可偏偏,這些「壞東西」被人奉為珍寶,墨守成規。
沈憐珠被藤條抽到血淋的單薄背影在我眼前慢慢散去,我搖頭,
「學生不懂,這些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顧銜殊收斂了神色。
眼底沒有笑意時,那張臉看起來格外冷,周身都透著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味。
「或許吧。」
顧銜殊頓了頓,
「我總想著,終有一日,不分嫡庶尊卑,人人平等。」
「可我現在,如同蚍蜉撼樹。」
我是一隻聰明的水豚。
比方說現在,周圍那股好聞的香氣漸漸沉了下去。
我讀懂了顧銜殊此刻的落寞。
於是我站起身,難得加快了語速,
「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在顧銜殊欣慰的目光中,我把上次沒說完的後半句話補充了上去,
「所以到那時,先生能不能讓我嘗一嘗?」
6
我真的很想知道,聞起來這樣香的顧銜殊到底是什麼味道。
可他一直不答應讓我嘗一嘗。
夜裡,我舒服地泡完澡,頭頂一隻木雕小鴨,正在做睡前準備。
沈憐珠直接抱著被子踹開了我的房門。
姨娘嚴苛,沈憐珠越發叛逆。
但她不敢面上反抗,隻能沒事跑我這兒來放松。
「長姐。」
沈憐珠眨巴眨巴眼睛,熟練地躺在了我的床上,拍了拍一邊的空位,
「來啊,和我一起睡。」
……這好像是我的床吧?
但是沒關系,擠擠就好了。
我也躺了上去。
好困,頭一沾枕頭,豚就閉上了眼睛。
然而,沈憐珠還在一旁。
睡是不可能睡的。
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手直接抱住了我的腰,貼得很緊。
豚要不能呼吸了。
我緩緩睜開眼睛,對上了她亮閃閃的眼睛。
「長姐,你不要嫁給太子好不好?」
還沒等我開口,沈憐珠就開始一條一條給我分析利弊了,
「你雖然腦子不好,但是人好,嫁過去肯定會吃虧的。」
「虧是什麼,好吃嗎?」
沈憐珠:「……」
她幹脆把腿也纏在了我身上,像隻八爪魚一樣纏住了我,
「你要是嫁過去了,我就不能來找你一起睡覺了,以後罰抄,也沒人幫我吃書了,我不想你嫁給太子。」
「嫁人,就要一輩子和那個人在一起,你真的願意嗎?」
腦海中浮現出太子那趾高氣昂的模樣,我快速搖頭,
「不願意。」
他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不定不給豚泡澡,也不會給豚刻木雕小鴨,連好吃的以後豚都吃不到了。
「那你有想過要和誰在一起嗎?」
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個人影來。
要是和顧銜殊一輩子在一起該多好,總能趁他不注意,咬一口試試。
我認真地說,「顧大人。」
沈憐珠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想嘗嘗他是什麼味道的。」
沈憐珠的臉紅得發燙,她不知道想歪到哪裡去了,眼珠子轉了一圈,整個腦袋都埋進了被子裡。
「大膽!」
7
今日是顧銜殊第三次來為我授課。
沈憐珠起了個大早,把我從被窩裡撈出來,提到了梳妝臺前。
她用那些奇形怪狀的釵子在我頭上比劃了半天,還用嗆人的粉朝我臉上撲。
一頓收拾完,我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沈憐珠卻越來越興奮,
「長姐快看,我給你打扮得不錯吧?」
我眯起眼睛瞥了一眼鏡子,似乎是明豔了幾分。
上次這般折騰,還是去皇後百花宴的那日。
「這是要做什麼去嗎?」
沈憐珠偏過頭,低低笑了幾聲,
「長姐你忘了,今日顧大人要來啊。」
他要來我為什麼要穿成這樣?
然而,沈憐珠也沒闲著,她拿起一旁深色的粉,猛地朝臉上拍去。
那張漂亮的臉瞬間黑了幾分。
沈憐珠朝我眨眼睛,
「長姐,你等著,我今日必定幫你拿下顧大人!」
我是被沈憐珠推進去的。
顧銜殊總會早到半炷香的功夫,此刻他已經等在裡面,翻動著桌面上的書。
我被推進來時,顧銜殊下意識地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笑來。
也許是被我滿頭的珠翠晃了眼睛,他動作一滯,定定地看了我許久。
直到一旁的沈憐珠輕咳一聲,這才挪開視線。
「我總聽長姐說起顧大人,今日特地來蹭一節課。」
「沈二姑娘請自便。」
沈憐珠不知怎麼的,今日像是被鬼上身了。
坐著不老實就算了,沒一會兒還趴下開始呼呼大睡。
等我學完,她又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哈欠,大刺刺地攬過了我的肩膀,
「長姐讀書最是認真了,每日學完後都挑燈夜讀,溫故知新,不像我,最不喜歡讀書,整天沒個正行。」
我眨巴了兩下眼睛,終於意識到,沈憐珠這是自毀形象,在顧銜殊面前襯託我。
可她還不知道,顧銜殊早就知道我是個什麼德性了。
我正欲說些什麼,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姨娘走了進來。
她提著盒點心,笑意盈盈,看見自己女兒時表情僵硬了一瞬,不過很快轉變了回來。
「珠兒也在這兒呢?」
姨娘掩唇,輕笑了聲,
「我還想著和老爺說說,讓珠兒也跟著團兒一塊兒來學。」
「這丫頭最是上進,平日也愛讀書,可我不識幾個字,自然教不了她,顧大人學識淵博,做珠兒的老師綽綽有餘。」
沈憐珠臉色發白,拽緊了我的衣角。
我疑惑地偏過頭來看她。
「長姐。」沈憐珠輕聲說,「我沒得皇後青眼,這些日子娘一直在給我物色夫婿……」
後面的話哪怕她沒說,我也聽懂了。
我嫁給太子的事板上釘釘,姨娘就把目光落到了顧銜殊頭上。
自己女兒當不上太子妃,當個狀元夫人那也是光耀門楣的好事。
她從來都沒問過沈憐珠喜不喜歡。
那頭,姨娘已經開始旁敲側擊顧銜殊有無婚配。
顧銜殊不鹹不淡地回應著。
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衝動,快步走上前去,擋在了顧銜殊身前。
姨娘比我矮小半個頭,她微眯著眼看我,
「團兒?」
「顧銜殊是我的。」
我還沒吃到他,怎麼會允許有人橫插一腳,把他搶走?
咚!
有什麼東西墜地。
我偏過視線,看向門口。
相國夫人掐算著時間,給我帶了盤剝好的石榴。
誰料一進門,就聽見了這般大膽的話。
姨娘先是愣了愣,她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什麼?團兒,你再說一遍,你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怎麼能說出這樣不知羞恥的話來?」
我以為自己忘了那日顧銜殊是怎麼離開的。
他和相國在檐下簡單交談了幾句,就再也沒來過相府。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手腕被姨娘拽得生疼,
「團兒,這人都走了,還看什麼呢?」
相國夫人板起臉來,她自己罵我幾句算了,絕不允許旁人在我面前陰陽怪氣。
她三兩句把姨娘說得黑了臉。
姨娘冷笑一聲,沒再爭論,拉著沈憐珠離開了。
空蕩蕩的屋子內,除了散落在桌面上,幾本被啃了一半的書,隻剩下了我和相國夫人。
她泄力般拉著我坐下,深吸一口氣,抬手摸上了我的臉頰。
「團兒,你告訴娘,你當真不喜歡太子,喜歡顧大人嗎?」
8
想吃,這是對食物的莫高贊美。
我連連點頭,「我喜歡顧大人。」
相國夫人的臉色變了又變,她為難地偏過頭去,
「早知今日,我就不帶你去那勞什子的百花宴,你也就不會被皇後看上了。」
「不會。」
我學著相國夫人的樣子摸上她的臉,
「娘你知道的,就算不去百花宴,這樁婚事也會落在我頭上。」
皇帝雖立太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更偏愛貴妃的孩子。
相國是朝堂的中流砥柱,一直沒表態,皇後急著想用一樁婚事來穩固太子之位。
在這暗流湧動的京城,人人都身不由己,被推著前行。
相國夫人捏著我臉上的軟肉,朝著一邊輕輕拉扯,
「團兒,你當真喜歡顧大人,想嫁給顧大人?」
「我這麼呆傻的孩子,這麼突然就開竅了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像相國夫人形容顧銜殊身上那股好聞的香氣,於是換了個直白點的說法,
「他看起來很好吃,我想嘗嘗。」
我的目光過於真誠,相國夫人一時語塞,
「……那不是喜歡。」
「喜歡食物和喜歡人,是不一樣的。」
我不明所以,「那什麼才是喜歡?」
相國夫人撫摸著我的長發,
「克制自己的欲望去愛和珍視。」
「團兒,就像你現在想吃顧銜殊,什麼時候你能克制住自己的本能,放棄吃他,以另一種方式互相陪伴,互相扶持,這就是喜歡。」
「那娘也這樣喜歡爹嗎?」
相國夫人的臉色徒然冷了下來,她垂眸,斂去眼底的厲色,
「他不配。」
相國和相國夫人大吵一架。
相國指著我的臉,從不知廉恥罵到不孝女。
相國夫人擋在我身前,冷笑,
「你個賣女求榮的狗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就是等著皇後和貴妃相爭,好坐收漁翁之利嗎?」
「團兒非你我親生,哪怕今日被賜婚的是我們的親生女兒,你也會想都不想就把人送出去吧?在你眼裡,除了那些權勢、金銀,就看不見半點情分!」
最後兩人不歡而散,我也被禁足在家中。
在哪都一樣。
我們豚不是愛運動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