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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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下葬的時候,渾身上下唯一值錢些的東西,也隻有她被賣去臨江樓之前,就已經戴著的一根木簪子。


 


樓裡的這些姑娘,許多是被逼良為娼的,所以各處門都有人把守,不許姑娘們擅自外出,一旦反抗就是毒打折磨,活著的時候賺了再多錢,也被老鸨收走大半,S了一張草席扔去亂葬崗,連個坑懶得挖。


 


吃幹抹淨,再棄如敝屣。


 


所以老鸨說她會把姑娘們當親女兒看待,誰信呢。


 


她看似對我很和藹,很憐愛,可那都不過是一些浮於表面的,蠅頭小利,小恩小惠。


 


看人如浮雲遮罩,要看最內裡,最本質的東西。


 


她一身穿金戴銀,富態胖碩,不知是多少姑娘的自由和性命換來的。


 


火勢越來越大,橫梁倒塌,從正門已經出不去了,我把老鸨拖到了有風的淺池裡泡著,她不會被煙燻到,也不會被火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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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直接S害過誰,所以我不害她性命,我要她人財兩空。


 


整個臨江樓已經沒什麼人了,我特意選在眾人醒著的時間點,加上火勢擴得慢,足夠所有人逃離。我把所有賣身契都燒了,那些被賣進來被迫留下的姑娘們,可以趁機會逃走,至於能逃多遠,會不會被抓回來,就看她們自己了。


 


我找到事先挖好的狗洞,沒打算從任何一個門出去,防止被抓回來。


 


這外面,是一條人跡稀少的小路,我艱難地爬出去以後,迎面撞見了一個渾身焦黑的人。


 


他抱著一隻燒雞,目瞪口呆望著我。


 


一個白白胖胖的胖墩兒,頭發被燒得焦了一半,臉上也黑一塊灰一塊,紫色錦衣燒得破破爛爛,狼狽又滑稽。


 


剛剛我潑酒放火的時候,補刀S人的時候,敲暈老鸨的時候,我沒記錯的話,好像都被他看到了。


 


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那個沈家小少爺,沈念璋。鶯娘說他愛穿紫衣。


 


真不巧,又被這倒霉蛋看到了。


 


他驚恐地大喊,「救……」


 


我幹脆利落一棍子把他也敲暈。


 


看了看周圍,火勢應當是蔓延不到這裡,就沒管他,繼續走,走出一段路,想了想,又折了回來,把他手裡寶貝似的抱著的燒雞拿了過來。


 


正好,我趕路缺幹糧。


 


我一刻不敢停留,怕臨城的人反應過來開始抓外逃的人,抱著那一包袱貴重的金銀珠寶 ,避開人群走小路。


 


等終於確保安全時,我才停下休息片刻,在林中找到一片靜水,看著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也是狼狽又滑稽,額頭還有一塊猙獰可怖的疤。


 


這段時間,每當它快要愈合的時候,我就把結痂的地方摳破,所以總是好不全。頂著一頭醜陋的疤,防止有人就是喜歡年紀小的姑娘,防止被逼著接客。


 


現在終於能正常給它上藥,我帶著那盒鶯娘給的傷藥,抹上去淡淡的藥香縈繞。


 


她也應當是逃出去了吧。


 


我聽得出來,她的琵琶曲裡盡是思鄉的哀愁。


 


我撸開袖管看著手腕上的守宮砂,拿著小刀,毫不猶豫地將它剜了下來。


 


血湧如注,刺骨的疼,可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用那上好的傷藥,把傷口包扎好,又找了幾個隱秘的地方,把這些金銀珠寶分了幾份藏起來,隻留了一根金簪子在手裡,拿石頭把它砸成一坨,看不出原來形狀的模樣。


 


那貨郎臨S時問我,是不是,在橋上跪下的那一刻,就算到了如今這一步,每一步,步步為營。


 


從跪下的那一刻,把頭磕破,騙我爹走過來踹下河,引導貨郎賣我去青樓蟄伏下來,摳爛頭上的疤防止陷入險境,用玉镯子吸引他回來找我,取信眾人隨意進出酒窖,把他燒S的時候甚至考慮到了他一家老小的活路,把青樓燒了逃跑順便讓其他人也有機會逃走,搶走老鸨積攢多年的金銀珠寶……下棋之人,落子時已經觀其後許多步。


 


是不是呢?


 


我把那一塊金子揣在懷裡,垂眸看著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再抬頭看太陽和密林生長,辨明了方位,朝著臨城相反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


 


那個老鸨說,青樓姑娘,不偷不搶,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輕自賤,她們並不比誰更低賤。


 


自我安慰的話罷了。


 


他人一句話就能生S予奪的人,怎能不低賤?


 


不自輕自賤,不是靠自我安慰就有用的。


 


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攀附權貴成為他人的玩物,而是擁有能夠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所以,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要比我爹爬得更快,更高。


 


要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堅定無畏地,逆流而上。


 


9


 


亂世梟雄群起,誰說女子不能逐鹿天下?


 


我偏要為常人所不能為。


 


擁有了第一筆錢,接下來便是第一批人馬。


 


招兵買馬和從軍成為將領,都不適合我,其一女子不能從軍,招兵也無法讓人信服,其二我年紀太小,更是容易叫人看輕。


 


我走不了尋常路。


 


所以我已經想好了,我需要先收攬一個彪形壯漢為我所用。


 


我想起我娘曾經的青梅竹馬,那個瘋瘋癲癲的跛腳怪人,李二牛。


 


我找到他時,落魄邋遢的男人,正蝸居在一個廢棄多時的破舊茅屋裡,用石頭壘的小灶煮一鍋刺鼻難聞的野菜。


 


男人孤僻冷漠,見到生人一律扛著鋤頭冷喝著驅趕,「滾!」


 


我帶來的一兜子珍貴的饅頭被扔進泥地裡,他陰鬱的臉色被擋在亂發下,隻露出一雙銳利的,對陌生人充滿敵意的眼睛。


 


難怪被人們說成個怪人。


 


我撿起滾髒的饅頭,異常平靜地說:


 


「二牛叔,我娘S了。」


 


成功讓男人朝我揮舞的鋤頭僵住。


 


「我知道你認得出我的,我是張文景與楚四娘的第二女。我娘,我阿姊和小妹,都被我爹害S了。」


 


我三言兩語說清楚了前因後果,道明來意,「二牛叔,我想帶你一起去找我爹報仇。」


 


他僵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又冷了臉色,依然毫不客氣地繼續趕人:


 


「關老子什麼事?趕緊滾,這裡不歡迎任何人。」


 


我自然沒妄想憑幾句話就能打動他,但也沒打算輕易放棄。


 


我賴在這破茅屋附近不肯走。


 


他來趕我,我就退遠一些,他回去後,我就跟著走回去。晚上蜷縮著席地而睡,餓了就把那幾顆饅頭掰著吃,裹滿泥土我也絲毫不嫌棄,面不改色塞進嘴裡,啃完了冷饅頭就找野草根嚼著勉強果腹,實在翻不出來一點了就抓蟲子。


 


好幾天了,狂風大作,暴雨連著下,沒有盡頭似的。


 


即便淋雨,我縮在屋檐下不肯離開。


 


我向來懂得得寸進尺,他懶得拿家伙趕我時,我就一點點靠近,現在已經能相安無事地待在同一個屋檐下,但這麼久以來,我從沒試圖主動進去屋子裡面。


 


我知道,他討厭我,因為我身上流著一半我爹的血。他能不拿著那個大鋤頭真打我,已經很好了。


 


我自然可以繼續得寸進尺地到屋子裡避雨,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想要他自己把門打開,拉我進去。


 


雨淋太多,我終究還是生了病,一摸額頭燙燙的,手腳卻冰涼,我兜裡有一整塊金子,卻不急著趕快去看病,而是照舊靠在門口碎碎念。


 


說起以前我娘少女時的趣事,說起我小時候和娘親阿姊的經歷,說起曾經的家後邊的山神。


 


「二牛叔,你聽說過嗎?我家後邊那座小山包,有一個山神。我阿姊和小妹都可崇拜那位山神大人了,阿姊說非常靈驗,她羨慕別人的首飾,向山神求一支簪子,沒過幾天地上就躺了一支木簪。


 


「後來飢荒,阿姊和小妹時常向山神祈禱,於是她們經常在後山撿到糧食,有一次還撿到一隻野兔呢。她們都想拉著我去,但我不信鬼神,也從沒向誰祈禱過。」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爭取。


 


破爛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李二牛聲音氣急敗壞,「你是想病S在我門口嗎?」


 


我腦袋暈暈脹脹的,但眼神依舊清亮,見狀撲騰一下跪在門口,學著以前阿姊和小妹的動作,向他拜了一拜。


 


直視他的眼睛,「山神大人,我向您祈禱。」


 


頓了下,誠懇無比地說:


 


「祈求您,護佑於我。」


 


灰蒙蒙的蒼穹,驚雷乍響於天際。


 


連綿暴雨淅淅瀝瀝,萬物困於久雨積霖。


 


10


 


我食不果腹好長一段時間,又淋了好幾天的雨,病得頭暈眼花,硬撐著等他主動出來,才終於暈了過去。


 


醒來時依然昏昏沉沉,隻感覺到他在背著我快步走,顛得我腦袋疼,到了地方,大夫見我倆像乞丐一樣,怕李二牛付不出藥錢,不肯收治我。


 


兩個人不知道爭論了些什麼,我被放在床上蓋了厚厚的被子,接著灌了一碗苦藥,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李二牛守在床邊,眼睛熬得通紅,看著還怪兇神惡煞的,見我起來,卻是一聲長嘆:


 


「你娘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你這麼犟。」


 


村裡傳說那個瘋瘋癲癲的跛腳怪人,被我磨得沒有脾氣了。


 


我知道,他這是變相答應我了。


 


有些事情,無需言明。一如他時不時回村裡,遠遠地看望娘親,被阿姊誤以為是山神,然後將錯就錯一直給我們送東西。


 


他自己活著都艱難,破茅屋裡野菜煮湯喝,卻把得之不易的糧食甚至肉跋山涉水給我們送來,還堅持四處做活攢錢一點點送還給債主。他都落魄成這樣了,沒什麼人催他還債,但他自己一直惦記著。


 


一個人,本性難移。


 


李二牛老實本分,善良質樸,苦難讓他學著長了一身的刺,但內裡依舊不變。


 


所以即使我用的苦肉計那麼明顯,我故意天天在他面前提起娘親的舊事拉近關系,明目張膽地陽謀,他也終究會妥協。


 


他甚至和大夫商量著,用免費做兩年的苦力來給我換一碗退燒的藥。


 


我看了看大夫的身板,再看看李二牛的身板,確定了錢財外露沒有風險,從兜裡掏了那塊金子出來給他,讓他去付清藥錢。


 


他眼睛瞪大了看著手裡的金子,嘴唇都哆嗦起來,但也沒急著問我哪來的,等我好全了,敲下一角給了大夫,背著我又回了那個破茅草屋。


 


他把剩下的都還給了我,還表情異常嚴肅地問我哪來的,會不會帶來什麼危險。


 


我隨口扯了個理由應付過去。


 


他雖是接納了我,但依然不接受和我一起去找我爹報仇。


 


他看看我的細胳膊細腿,「你這小身板,報什麼仇?這種事情就交給大人來吧,我會去找張文景,老子弄S他!」


 


其實我不提,他知道我娘慘S的事,也早晚要去找我爹的,即使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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