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沈家時曾傳道授業於我其中一個先生的字跡。
先生憂心忡忡,是來請求我去勸一勸沈家小少爺的。
他說,沈念璋自我離開臨城後,就日漸頹靡。原本隻是有些頑劣貪玩,為人並無大過,可後來,迷上了酗酒,終日醉生夢S,接著開始沾染賭博,沈家子娶妻之前一般是不納姬妾通房的,可沈念璋短短時間,就抬了許多美人進門,還學會了狎妓,成日與青樓女子廝混,或流連於賭坊,不聽父母親族勸阻,連之前敬畏的長兄發話都不再聽。
沈家請的那批先生都被他趕了出去,這位老先生念著師徒一場,還時時關注他,看到他這般墮落,實在痛心疾首,他知道我與沈念璋有些故舊,沈家眾人勸阻他一一都铩羽而歸,想請我回去一趟,試試看能不能把他拉回來。
舊人舊事,讓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從我離開臨城起,已有三四年之久。
如今雍國已經井然有序,蒸蒸日上,我也沒有初時那麼繁忙,正好有時間,沈念璋到底與我有恩,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我帶著霜雲回了一趟臨城。
一路上霜雲仍不敢相信,喃喃著,「怎麼會這樣呢,小公子他明明不是這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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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璋長我一歲,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在霜雲眼裡卻始終還是個孩子,我在她眼裡也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到了臨城,直奔賭坊,打聽到沈家的少爺在樓上,拾級而上時,已經能聽見裡面的起哄喧鬧。
「大!大!押大!
「什麼?
「不行,再來一局,趕快再來一局!」
推開門,幾個妖娆暴露的妓子依偎在中間那個胖碩激動的人身後,都背對著我,一群人沉迷聲色,甚至都沒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興奮的面容顯得有些扭曲。
我腳步微頓,喊他,「沈念璋。」
那人轉過身來,看到我些許訝異,不過快開注了他的心思都在桌上,不耐煩地應了聲,「是你啊。
「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不會回臨城了嗎?等會兒……」
他扭頭盯著篩子,面容還是那張面容,但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樣,變得油膩醜陋。
又輸了。
他敗興離場,喊我過去,一邊煩躁不已,「你不會也是來念叨本少爺的吧?」
我目視著對面,忽然明了,往後退了一步。
「蔡國的人,還是那麼愛用陰招啊。」
這不是真正的沈念璋。
33
這群人的站位,是一個小小的合圍圈。
但凡我走過去,就會被圍攻。
見陰謀敗露,這群人頓時安靜下來,互相使了個眼色,接著亮出武器衝上來。
門外邊,一群喬裝打扮混在客人妓子中間的S士也突然起身,拔刀疾步而上。
一場有預謀的刺S。
先是模仿老先生的字跡把我引出王都,去一趟臨城辦私事,我自然不會弄多大的陣仗,隻帶幾個親信,給人可乘之機。
若是平常,我來一趟臨城,自然要去城主府,再拜會沈家二老,然後才去找人的。信裡特意說了「沈念璋」常常去哪個賭坊,暗示我直接去賭坊找他。
我看出些許端倪,不過還是入了局。
去試試到底是真是假。
那個人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終於能確定,這是個假貨,聽聞有奇人異士能改換容貌,偽裝他人,他們用的應該就是這種手段。
刺客不再偽裝S進來,跟著我進來的侍衛們也紛紛亮出刀兵,就算是S士也打不過訓練有素的近衛軍,本來這是場毫無懸念的戰鬥。
但侍衛們卻越漸抵擋不住圍攻,霜雲直接半暈踉跄了一下,我也有些頭暈。
這時突然反應過來,我們應當是都中毒了。
這賭坊裡的燻香,不太濃烈,誰也察覺不到它帶著毒,而對方顯然提前吃了解藥,毫無影響。
又是一出陰招。
我難得有些心煩了。
來時我已經提前給城主去信,若是一刻鍾我還沒有出來,他便帶著人包圍整個賭坊。
但現在離一刻鍾還很遠,隨行的侍衛快S幹淨了,我們被逼到牆角,也不知道城主能不能發覺到裡面的異常提前過來支援。
危急之時,外頭的大門突然被幾個彪形大漢合力撞破,有人一腳踹開門進來,往S士那頭一揮手,幾個的粗壯武士們衝過去牽制著,他疾步過來拽住我,提劍護送我和霜雲闖出去。
追過來的幾個S士被他解決掉,到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來。
我掙開他的手,退遠了細細打量這個人。
烏發紫衫,眉眼深邃,雍容端雅,是貴公子的模樣,但衣上手上臉上卻都濺了殷紅的血珠,方才S起人來也是手穩步堅,眼睛都不眨一下,足夠心狠手辣。
見我盯著他手上的血跡,他變得無措慌張起來,修長的手下意識往袖子裡蜷縮,他抬眼注視我,眨了眨眼睛,忐忑不安地說:
「阿銀,是我啊……
「沈念璋。」
34
早認出來了。
但仍不免驚訝。
數年不見,沈念璋消瘦了,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但那忐忑不安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小胖子自卑傷心地說自己難看廢物,怕我嫌棄他。
現在應該,估計是又怕我嫌棄他揮劍S人太過狠辣。
我有些無奈。
一刻鍾未到,城主帶著兵馬姍姍來遲,看到已經滿地S屍的賭坊,驚得跌下馬來,找到了不遠處的我們,冷汗涔涔:
「臣有罪!臣救駕來遲,望殿下降罪。」
殘局由官兵收拾,我抓起沈念璋那隻蜷縮著的手,翻開衣袖,猙獰的傷口血肉外翻,「你受傷了,要趕快上藥。」
所以,看他身上的血跡是判斷他是不是負傷,並不是在嫌棄他S人不眨眼。
我自己才最是心狠手辣,殘忍S伐之人。
到了臨城我才知道,原來沈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分別時沈念璋說會去找我的。
但我是雍國的帝女,是亂世的梟雄,是篡國奪權掠奪擴張的野心家。
無關無用之人留在我身邊隻會是我的累贅,那不是他想要的重逢。
那天以後,沈念璋就重金辭退了家中的先生們,告別老父親老母親與眾多兄長,孤身一人,求學問道,拜訪名師武者。
要拜,自然就拜最厲害的那一個。
荒廢多年的文韜武略重新撿起來,日復一日地勤學苦練,跋山涉水,行萬裡路,去改變,去成長,去歷練。
這時的沈念璋還在尊師座下積累人脈人手,之前的老先生很喜愛他,說他終於把聰明勁用在了正道上,時時來作客飲茶。
然後老先生說漏嘴,說最近撿了個快餓S的可憐人,打算留作書童。
一個快餓S的人可以出現在城牆根下,村子,渡口,怎麼會去藏於深山的莊子裡乞討呢?
沈念璋察覺到不對,揪出了那個別國細作,一番拷打,逼對方說了目的,臨摹模仿老先生的字跡,給我去信引我出來安排刺S。
他怕我遇到危險,趕了四天三夜的路,風雨兼程才堪堪趕到,幸好來得及時。
大夫拿烈酒潑他傷口,沈念璋臉色慘白,額頭青筋都冒出來,但面上依舊輕松,他不關心自己的傷勢,他說,「阿銀,我好後怕。」
再晚一點,這滿身是傷的人,就得是我了。
我微頓。
現任的臨城城主在外面請示,我推門出去,S士和細作的來歷已經查明,確實是蔡國派來的人,早早滲透在臨城,謀劃著刺S我。
唯一的公主,還是監國公主,在自己轄區出了這麼大的事,盡管我已經化險為夷,城主也逃脫不了責任。
所以城主是負著荊來請罪,他不求自己能免去罪責,隻求我能給家中妻女一條活路。
這是我從原來的梁國挖來的人,放在原本的梁國,梁王差點遇刺身亡,臨城上下官員都要問罪,城主誅族都不為過。
我把他扶了起來,「罰俸十年吧。」
他一愣,磕頭謝恩,「殿下仁慈。」
我知道這是個清官,平日就靠俸祿養活一大家子,日子本就過得清苦,沒有俸祿怕是過得更艱難。
我讓霜雲給了他一袋金子,足夠他們花用這十年。
城主愕然,我說,「於公於理你罪不可免除,所以罰俸,這才公平,於私於情我喜歡您老人家這般的地方官,這是我補給你的。」
賞罰分明,恩威並施,剛柔有度。
城主顫抖著手接下那袋金子,突然就老淚橫流,又深深磕了一個頭,「殿下,老臣必定好好治理臨城,為您鞠躬盡瘁,鞠躬盡瘁……」
忠良難得,蔡國這一出刺S,恐怕還有另一層用意,就算失敗了,若我追責城主,就讓我損失了一位良臣,或許還喪失些許民心。
真是陰毒的招數。
確定了沈念璋無恙,我啟程回都城,沈念璋說要跟著我,為將為謀士,他都可以。
他苦學了一身的本事,就是為了去找我。
我答應了,一起回雍都,路上暴雨傾盆,岐水驚濤駭浪不停歇,我喊停車夫,冒著大雨走向路邊的耕田。
昏暗的天地間,蔓延到天邊的沉沉烏雲,密密麻麻的雨點,暗淡的大片大片綠濤,大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人與馬車都顯得那樣渺小。
我觀察了附近的農田,泄洪極其有效,幼時一涝就被淹沒的莊稼,如今都直挺挺立著。
遠處還有幾縷炊煙,或許是某個村落,正在生火做飯。
我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一側頭沈念璋站在我旁邊,明明是俊美公子了,可又成一副落湯雞樣兒。
霜雲躲在馬車裡擔憂不已,「殿下,公子,您二位別淋雨感冒了。」
車夫爽朗大笑,「年輕人,怕什麼淋雨!」
我忽然說,「我們去把那個缺口堵上吧。」
不遠處一塊農田的進水口被衝破,渾水哗哗往裡面灌,我卷起衣裳率先涉水過去,沈念璋和車夫也下水,霜雲擔心也跟過來了,侍從們原地立著。
一齊把那個缺口堵上,還抓了幾條池塘裡跑出來的鯉魚,帶著滿身泥點子路過一處破廟躲雨烤魚吃。
浩蕩無垠的雨幕,漏風的破廟,火堆又暖又亮。
這一天,是承平九年夏。